“就在常满绣坊西侧不远,管事的说好找,有个‘运通’的金字招牌,”并肩出了殿,秦念久边走边道,又偷瞄了一眼谈风月手里的契符,有些欲言又止,“可这会不会……”
会不会在三九伤口上撒盐啊?方才那场闹剧,也不知让他听见了几成……
“怨嘛,该解的解。”谈风月抖了抖契符,见三九仍是没有要显形的意思,便把符纸往秦念久怀里一塞,“唤他出来。小孩子,大不了陪他沿街玩玩逛逛,让他散散心——”
却听“啪”的一声,竟是没等秦念久下命令,三九便自行从符中滚落了出来,连站都还没站稳呢,就气鼓鼓地道:“玩什么玩!逛什么逛!”
“不用散心了,”他一拽鬼君的衣袖,“找去!找他娘的!该死的拐子!”
秦念久忙轻拍了一记他的嘴巴,“怎么还会骂人了!也不怕你仙君诛了你!”又扭头看谈风月,“你不管管?”
怎么还操起当娘的心了。谈风月要笑不笑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鬼,没搭茬,只道:“那‘运通’明面上还是在做正经生意的,要去找也得等入夜。”
现才方过正午,三九抬眼看了看天色,恨恨磨了磨牙,“行,让他们再多苟活几个时辰,鬼爷爷我就去灭了他!”
这小鬼……
无需秦念久说,谈风月便拿折扇给了他额头一记,“收敛些。”
仙君出手,效果奇佳,三九立马把狠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乖巧地捂着额头不出声了,又见他仙君将银扇一挑,指了指一旁食肆,秉持着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准则道:“不想玩,不想逛,那便去寻些东西吃吧。”
第三十三章
“馄饨开锅啰!”——
馄饨铺小,里外只有店主一人操持,设在铺外的火炉上架着口以篦子隔开的铁锅,一边鸡汤正沸,一边馄饨沉浮,店主边吆喝,边从小屉中抽出张张面皮,左手往里添入一小勺馅料,右手手指拢起一攥,既成只只精巧如小燕般的馄饨。馄饨一一下入锅中,熟后捞起,碗中加鸡汤酱油醋,撒上葱花,便由谈风月接过,端在了手中。
正午刚过,店里食客不少。碍于三九这旁人不可见的存在,他们寻了个靠里的角落入座,秦念久称得上偷偷摸摸地迅速立了双筷子于碗上,合掌唤三遍了小鬼的名“三九”,才把碗向三九面前一推,“快吃快吃。”
“我……”三九仍是有些不情愿,心心念念着的还是去找人算账的那茬,可刚开了个口,就被谈风月一个眼神给制了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地捧起了馄饨碗——
“哎?!”他惊叫,“我能捧起碗了?!”
秦念久翻白眼给他看,“不然我方做那套动作是在耍猴?”
能重新尝见五味了,三九连话都顾不及搭,仰头便连馄饨带汤地呼噜了一半下去,满足得直眯眼,嘴角也扬了起来。
一直留心瞧着,见他嘴角终于弯了,秦念久便默默地松了口气——是他做主,非要带这小鬼回沁园解怨的,若是怨没解成,反添心伤,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不想他一直留心着三九,三九实则一直也留心着他,见他神情放松了下来,便知道是自己招鬼君担心了。他轻咬了咬嘴唇,笑了起来,有些夸张地道:“真好吃!太久没尝过馄饨了,连是个什么滋味都忘了……做鬼真是——好又不好,什么滋味都不记得啦!”
倒不是他强作笑颜地在哄鬼君,事实的确如此。重回故里,重见旧景,他不过模糊想起了丁点生前事——当真是丁点:仅记起母亲并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样罢了。
没有什么“娘亲爱我”,没有什么“眼睛一刻也离不了自己”,事实上他似乎连母亲的面都很少见到,以至于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再去想时,脑中浮现的只有游氏。种种皆是生前事,再记起已如隔世,因而说伤心、说难过……似乎有,但也没那么真切,只好像心里莫名空了一块,又不知该拿什么来填。
“……”
秦念久与谈风月皆是丢了记忆的,虽然一个人事不通,一个感情淡薄,却意外地能与这小鬼共情——若他们有朝一日能寻回旧事,又当作何感何想呢。思及至此,不禁一时失语。
三九可不管他们失语不失语的,举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半碗馄饨也一口闷了,又一抹嘴巴,眨着眼道:“你们怎么不吃呀?”
就把话头揭了过去。
谈风月本就不爱这类小食,淡淡说了声不饿,秦念久则仍有些恍惚,迟了半拍才答,“……不太想吃。”
碗碗刚出锅的鸡汤馄饨可谓鲜香十里,他不是不馋,只是……一想到桌下有堆饿鬼正等着的,就倒足了胃口。
“饿鬼?是什么样的?”三九听他简单解释了两句,好奇心顿起,立马弯身下去掀了桌布瞧,“哪儿呀?我怎么没见着?”
秦念久万不情愿看那饿鬼堆叠的场面,也没低头去验证,随口道:“许是你道行太浅。”
三九权当他是嫌自己吃相不雅,故意唬自己吃饭要拿稳碗筷的,哼了一声便没再追问,转头埋怨起了天色,“这天黑得也忒慢了!若是那帮狗贼跑了可如何是好!”
“确实……”秦念久联想起溪贝村那做了恶事后跑得比狗都快的道士,暗道了声有理,“不如我们先去外围踩踩点,确定下位置,也防着他们溜走?”
人家的店面就在沁园镇上,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么。谈风月白了他俩一眼,却也没说不好,只冷嘲秦念久,“你这旁的可懂得不少,还晓得‘踩点’。”
明明都是在话本里看到的……秦念久冲他嘶了嘶牙,扮了个鬼脸,“怎么,我生前大奸大恶的,老祖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起了身,半点不客气地拿伞尖一捅谈风月的后背,做了个胁迫他的恶人姿态,“找店家问路去!”
“……”谈风月稍回头,看傻子似的望了他一眼,没跟傻子多计较,依言去了。
三九看着他们打闹,心底最后那丝若有似无的伤感也被压了下去,换作笑意浮了上来,咧嘴笑得开怀。
按店家的说法,那“运通”铺子设有好几间库房,因而位置不在镇上中心,较为偏僻,不熟路的话要先寻着了附近的“常满绣坊”,再往西去才好找。
三九似是将母亲的事给抛在了脑后,一路上都兴致勃勃的,只讲待会儿要如何好好折腾那拐子一番,拍着胸/脯道:“按我说,就不用仙君鬼君出面了!吓唬人我可是专业的,保管将他们骇得叫苦连天、屁滚尿流!”
他一抹脸,拟出了个索命鬼般的苦相,拖着尖锐的长音道:“哪里逃——”
又将表情一收,眉飞色舞地问:“这样如何?还是‘还我命来——’更有威慑力些?”
那拐子再恶,终归也是凡人,谈秦二人原就没打算出手,听他怎么说便怎么应声,“行,行,都好……常满绣坊到了。”
“两个外乡人同去有些扎眼,”谈风月将拔腿就欲往西边冲的三九后领一提,把他拎到了秦念久身边,“你们在此处候着,我去探过就来。”
说罢,抬腿就走。
“哎——”秦念久向来叫他不住的,又看了看身侧仍在叽喳个不停的三九,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老祖分明是不愿被吵,才将小鬼扔给自己,独自躲清静去了吧!
却听三九突然咦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鬼君鬼君,那儿有个漂亮小姐正看你呢!”
“嗯?”
秦念久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只见有个姑娘坐在绣坊中,正遥遥看着这边。细看一眼长相,是在神殿中遇见过的那位。
一回见时觉着眼熟,二回见时便意识到了——这姑娘的模样,竟……与那洛青雨生得有五分相像!
不怪他先没认出来,他只面对面地切实见过形容可怖的罗刹私,仅在留影幻阵中才见过几幕她生前的长相,不去细想都快忘却了——再一想,那洛青雨,不也是溪贝村人从人牙子手上赎下来的吗?
秦念久后脊一凉,又被三九拽了拽袖子,听他小小声地道:“见姑娘漂亮也不能死盯着瞧呀……这多无礼!”
“……”确实是失神看人家太久了,秦念久忙收回神思,歉意地对那姑娘笑了笑,又蓦地被人拽住了手臂,拉开了。
是谈风月。
这阴魂,一路都在多事为旁人操心也就罢了,现居然还有闲心见缝插针地撩拨姑娘——他当真是回来为自己敛骨的么?谈风月心里不悦,面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闷声拽着秦念久往“运通”走。
偏这阴魂还不长眼地主动提了起来,“老谈老谈,方才那姑娘……在神殿里也碰见过的,她……”
哦,还挺有缘份。谈风月倏然将手一松,淡淡打断了他,“跟我说没用,得去找媒人。”
“……?”怎么扯到这里的?秦念久被他说懵了,“不是,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我是说——”
却听三九嚷了起来,“是那人!就是那人!鼻尖上有枚小痣的!”
只见他所说的那人一身短打,臂膀粗厚有力,像是个做气力活儿的,才方一踏入“运通”的门槛,便有人笑着上前来迎,称得上恭敬地招呼他往里去了。
谈风月与秦念久相视一眼,皆歇了斗嘴的心思,捉三九跟了上去,屏息绕到了屋后。
还未探明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贸贸然闯进去,打草惊蛇,还是抓个人赃并获是为最好。秦念久按住了蠢蠢欲动的三九,将他收回符里,与谈风月一同翻过了院墙。
足尖刚点到地上,便个有家丁打扮的人发现了他们,提着长棍怒目赶来,“你们——!”
“是什么人”四个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秦念久一个闪身,倏而出现在了他身后,一记手刀将他撂倒在了地上。
“……”谈风月不动声色地挥散了手边才画了一半的符咒,看着那红衣阴魂动作无比麻利地将人拖进一旁的落叶堆里藏好,又随手拾了片枯叶摁在掌心,手指在上面一点,施了个“一叶障目”。
“一叶障目”仅是个旁门的小法术,所能遮挡的范围十分有限,秦念久头顶着片枯叶,几乎是与谈风月贴身站在墙边,透过窗隙往里面看。
“快给李兄奉茶。”一身形圆胖、衣着雍容的中年人招呼那鼻尖有痣的汉子坐下用茶,笑着与他寒暄,“这趟货送得远,路上又险,可辛苦李兄了。”
“张老爷太客气了,”李姓汉子笑得爽朗,“称不上什么险不险的,张老爷大方,愿意打点,这路自然就好走得很了。下一批货要往哪儿送,还是去皇都?”
“可不,镇上近来新研制出了种紫颜色,贵气得很,布样子一送到皇都,就来了成摞的订单,各家夫人都急着要呢。”张为善乐呵呵地搓了搓手,又道:“算起来,我也足有三四年没去过皇都了,如何,李兄刚从皇都回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嗨,还不是那样,能有什么新鲜事,有圣上镇着,国师帮扶,安稳得很!”姓李的灌了口茶,还是拣了几件小道逸闻来说。
两人你来我往地谈天说地,从贵妇小姐们的容貌聊到王公大臣们的私癖,还掺和了几嘴政事,直说得天擦黑,把秦念久都听困了,也没听见他们聊与买卖人口相关的事儿。
他紧贴谈风月站着,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只能拿手隔在他背上,屈指挠了他几下,无比忧愁地用气声问他,“该不会是找错了吧……”
这阴魂……!
谈风月被他挠的脊骨一麻,差点被他的呼吸烘红了耳廓,忍了又忍才没一把将这捣乱似的阴魂给震飞出去,只万分僵硬地咬牙切齿道:“……起开。”
“怎么,难不成老祖还怕痒?”秦念久惯不通人事的,不但对他的不适一无所觉,还放肆地在他背上又多摸了几把,“咦?——”
话未说完,房内的张为善突站起了身,笑道:“瞧我,光顾着谈天,差点忘了要紧事!这不,近月又搜罗到了批鲜货,还在库房里等着再过一遍水呢。”
“又有鲜货了?”姓李的跟着站起了身,“品相如何?”
“颇佳颇佳,各样的都有,”张为善笑眯眯的,领在前头引他往库房去,“最次的也能卖进院里去!”
第三十四章
“运通”的库房足有八间,在门店后头整齐地并了两排,那两人却偏走向了最远最末的一座。
库房四面墙建得方正厚实,不透风不透水,仅在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秦念久仗着夜色渐浓,轻轻一跃便上了房顶,伏坐在天窗旁往里看。
只见库房内点着盏盏烛灯,成堆的厚重木箱堆在墙角,有三两工人拿着柄粗铁锥子,正在给其中几个打孔,还有一个则在一旁晾着药汁。
谈风月耳廓上红潮未褪,说什么也不愿靠近秦念久了,宁愿自己顶着片“一叶障目”的枯叶站在门边侧身探看,见那张为善快步走向了一个木箱,掀开给姓李的看,问他:“如何?”
姓李的伸脖子一瞧,连连叫好,“不错,不错,这模样的,都能卖进莺香阁了!价钱一定好看!”
张为善轻啧一声,笑道:“模样生得好,命便好。不像上月搜罗来的那批,只能折了手脚卖给乞头子——”
话音未落,盏盏烛灯倏地跃动闪烁了起来。
丝毫没给库房内众人留出反应的时间,明明灭灭的光线中,一张眼神空洞、面色惨白的尖脸呼啸着贴面猛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