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管秦念久“哎哎哎”的叫唤,抬腿便往门洞深处去了。
拱形的门洞极黑极深,像是望不见尽头似的。三九替自己寻了个最为安全稳妥的位置——前拽着仙君的袖口,后拉着鬼君的手,自己则卡在正中小心地挪着步,又惧又兴奋地问:“为何会这么黑呀?还要走多久呀?这门洞究竟有没有头呀?”
他一遭接一遭地提着问题,奈何仙君鬼君皆如临大敌地屏着息,只顾警惕地望着前方,没一个答他的……但也没叫他闭嘴。没人拦他,他便说得更来劲儿了,“里面当真有妖怪吗?我已是鬼了,就算它们吃小孩儿应该也不会想着要吃我吧?我这么瘦,味道应该也不怎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像被梗着了似的熄了声音,只见前方豁然明亮了起来,城内的全貌徐徐在眼前展开——
这城依附着山势而建,间间屋舍或高或低,条条道路平整开阔,有炊烟,有鸟鸣,有花香,有轰隆作响、喷着滚烫热烟的火炉,有叮叮当当的敲制之声……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他们在结阵外耽搁了许久,旭日已然挂上了林稍,煦煦暖阳映照下来,在每户房屋的门上、窗上、瓦上折出了令人炫目的斑斓彩光。
——斑斓彩光?
秦念久万分讶异地看着这城,终于明白了为何能够活着回去的人会嚷“流离”二字了,这户户人家门上镶的、窗中嵌的、屋上盖的——分明是片片流光溢彩的琉璃啊!
至于那些人又为何会被吓至疯癫,以致心悸而亡……
那街上走着的,制坊中忙碌着的,倚在门边交谈着的“城人”,不是脑袋瘪了进去,就是舌头吐了出来,个个尽是双脚飘忽,面色或青或白——虽正如寻常活人一般动作,却分明尽是些鬼魅!
怪不得在沁园时三九说桌下看不着饿鬼,敢情是都跑这儿做窝来了!秦念久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只只亡魂,忍不住拿手肘捅了捅谈风月,“……老谈老谈,你也看得见吧?”
原来那一层“显形”的结界是做这用处的……谈风月斜他一眼,还是那句,“我不瞎。”
他们这边对话两句,已吸引了有近处的城人——啊不是,有城鬼转头望了过来。秦念久下意识地执紧了黑伞,谈风月亦拿出了清铃,却见它们全然没点惊惶的样子,也半点没有要攻击的意思,也不显呆滞,只平静地看着他们,流利却木然地道:“新人。”
话被传了开去,“有新人。”
“新人进来了。”
“是新人。”
……
不少琉璃制坊中正工作的亡魂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走出来看,语调仍是那般木木的,“是活着的。”
有亡魂应声,“活着的。是好人。”
它们围观着这新进来的三人,一阵交头接耳,不知谁说了一声“去请城主”,一大波亡魂便蓦地齐齐涌开了,留他们傻站在原地。
“……”秦念久不怕“异常”,只怕“反常”,略有些悚然地往谈风月身侧凑近了些,小声道:“它们这是什么意思……”
仍有几只围在他们附近未走的听见了这话,竟然开口答了他,“新人来。要请城主。”
“……!”被这突然搭话的鬼魂吓了一跳,秦念久稍缓了缓,才试探性地问:“呃,敢问为何?”
意料之外地,那缺了一只眼的亡魂居然又答了他,“新人来,需城主验过。”
发现这群亡魂持着股有问必答的劲头,换谈风月发了问,“你们为何聚集在此地?”
按说他身上带着灵气,鬼怪皆当有所畏惧才是,可这缺眼亡魂却半点没反应,只老实地答他,“不愿转世。城主收留。”
……这直白单纯的。谈风月顿了顿,又问,“城外那堆尸体,可是你们杀了扔出去的?”
亡魂钝钝地摇头又点头,“不是。作过恶者自当被结界裂魂。是。扔出去了。”
看来他们猜的没错,所限的确实是善恶,可尸体阴腐,该是鬼怪最爱的养料才对,怎么就给扔出去了?秦念久不禁疑惑,“为何要扔?”
亡魂答:“警示外人。且堆在城里不干净。”
“……”确实挺有效果。一路上遇见怪事都得猜来猜去,终于遇着了个知无不言的,秦念久心有戚戚,忙把一肚子疑惑尽数问了,“那城上结阵是何人所设?”
亡魂不知什么是结阵,稍想了想才把结阵与结界对上号,便答:“城主。”
“城主是谁?”
“宫姑娘。”
“……哪位宫姑娘?”
亡魂正欲答话,就见方才涌走的亡魂们又一窝蜂地涌了回来,整齐地分站到了路旁。
鬼群后头,有数只亡灵抬着一顶华盖凉轿逐近走来,远看只能见着轿上抬着一抹红,待近了才看清是坐着位红衣红唇的女子。
那女子手持一柄银质长杆烟管,长相极美极艳,被一袭如火般的红衣裹着,表情却寒极似冰,好比雪中红梅般冷傲凌厉,又无端教秦念久想起交界地外那条枯路旁满栽着的细茎红花。
她下颌微抬,一双描得精致的凤眼径直略过了三九,只冷冷地盯着谈秦二人,替那缺眼亡魂答了,“青江长远宫不妄。”
第三十七章
啧,某人心心念念着红衣梦中人,这就来了个红衣的。
不比旁的那些鬼魅游魂,这红衣女子凤眸明湛,面颊红润,胸腹亦随节奏起伏着,显然是个活人。美人如花当前,谈风月无甚赏花的心思,只有满心防备,秦念久却盯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发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等这新进城的二人报上名姓,自称宫不妄的红衣女子美目一扫,瞧见了谈风月手中的清铃,眼神便倏然锐利了起来,如股红焰一晃,乍而闪近了谈风月身侧,将手中的长杆烟管横在了他颈间,挟着股杀意冷声问道:“宗门人?”
见她并没直接使出杀招,而是留予了自己反答的余地,谈风月便也不慌,只用银扇格开了架在自己颈上的烟杆,“非也。不过两个过路散修,误入了宝地。”
银扇与银质烟杆短暂相接,一声清鸣。
若真是宗门修者,该一见众鬼便大开杀戒了。宫不妄眼中敌意稍敛,没再出手,只问:“要走要留?”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怎还能让他们自己选择的?秦念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听谈风月反问道:“走待如何?”
这二人不似寻常人家,能进得城来,出去时也已吓得疯癫了,若是简单放他们出去了,保不齐日后会带人回来作乱……宫不妄红唇微扬,美得好似寒梅初绽,话音却十足阴狠,“若走,便留下舌头,以喉间血作契起誓不得带人复返。”
能设出那般复杂结阵,这女子的道行怕是不好估量,若真拼杀起来,也不知他们二人联手能不能敌得过……谈风月仍是不慌,又问:“留待如何?”
听他这么问了,宫不妄嘴角的幅度略扩大了些,眉尾微挑,“若留,便是我青远城民。我自当尽心护你们三人周全,保你们日日有饱饭,夜夜得好眠——”
听她说“三人”,竟是将三九也算作活人一视同仁了。再看一旁众鬼,上到老者,下至孩童,皆是穿着妥帖,丝毫不比城主所穿的衣料差,连本属饿鬼的那类都被养得体态微丰、精神奕奕,且还有不少面貌稍异于常人的孩童,也都面颊饱满、鬓发齐整,该真是在这结阵的作用下如常人般生活着的,可见她所言不虚。人说鬼城,不都是魑魅魍魉聚齐聚,要为祸一方的么,哪来这样一座教众鬼丰衣足食的“鬼城”?秦念久兀自迷惑,听谈风月再问:“可什么有条件?”
“条件么,自然是有的。”宫不妄端着烟杆,却没要抽的意思,只轻抬起了下巴,“既是我青远城民,理当遵我城规,守我城律。卯时上工,戌时放工,正中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月休四日——”
“……等等,”秦念久原听到城规城律处还当她会提什么阴毒的要求,可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工?”
无需宫不妄细答,自有一旁的亡魂干干地接了话,“制琉璃为主。捎带有制衣、烹饪、耕种、畜牧……”这般一连列了十数样工种出来,又道:“但择一样。”
语毕,且还望了三九一眼:“若是孩童无力,闲除杂草亦可作数。”
秦念久先听它说了一串,还以为是雨露均沾地样样都得做,后听只需选择一样,不禁长舒了口气——而后又迅速把那口气抽了回去,不是,他也没准备要留啊!
宫不妄见他神色古怪,冷冷笑道:“天下岂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二位不愿,便留下舌头,歃血起誓吧。”
“不是……”
秦念久正欲与她好好说道说道,力证他们二人中一个同属鬼怪,一个万事不挂心,是万不会带人复返的,却听谈风月不慌不忙道:“我们二人手艺不精,亦不识耕种畜牧之道,但看这城上设有结阵——偌大一个结阵,要护及全城,光以城主一人的灵力支撑怕是劳心费力,不知可否让我们二人借力相助,以抵工时?”
秦念久:“……?”不是,这意思是要留?
他正挤眉弄眼地对谈风月使着迷惑疑问的眼色,那宫不妄却略略思索了片刻,竟应了下来,“借力倒是不必,我一人尚有余力。你们能进我城来,却没受我结阵所制,该是有些道行。便负责巡查结阵是否有裂漏之处,或找法子增强结阵吧。不过……”她弯了弯唇角,“既没受我结阵所制,便难保你们有没有异心,为防你们二人毁坏结阵——”
不必借力,说明她真是独靠自己撑起结阵的……没等她说完,谈风月便点了点头,主动竖起三指指天,正正经经地立了个誓,“若因我故,祸及青远,便叫我谈风月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不是,怎么就发起誓来了,还立了个这么毒的“生生世世”?秦念久全然跟不上趟,哑然地看着谈风月,又蓦地反应了过来——虽说言语有灵,立誓便不可违,可这老祖“谈风月”的大名是假拟的,就算真应了誓,该也应不到他身上去不说,以他的修为,假以时日,得道飞升也不无可能。成仙了,可不就“不得为人”了嘛!
真他娘的狡猾!
正腹诽着,就见那狡猾的老祖扫了自己一眼,他干干一哽,只好也跟着竖指立誓,“……若因我故,祸及青远,便叫我秦念久——不得好死。”
这老祖有机会升仙,他敛完骨可还是要投胎的……总归他“秦念久”的大名也是借来的,若真应了誓,该是也应不到他身上吧?
再看宫不妄,她虽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他们“歃血起誓”,但见他们单立下了誓言,却也没异议,只冷笑一声,“最好如此。”
说罢,她收起笑容,恢复成了那副冷傲的表情,翻身坐回了轿上,对围聚着的众鬼拍了拍手,“散去,归位。”又拿长杆烟管凌空一划,指了指那个缺眼亡魂,“你。带他们三人去寻个空余的住处,再给那个小孩派个事做。暂且让他们休整一天,明日上工。”
缺眼亡魂木头似点点头,并没低头称“是”,而是说“行”。
而后竟也没要恭送宫不妄的意思,直接一个转身走到了秦念久他们面前,“走吧。”
一路懵懵地被领到了一处有三间房的空余小院,懵懵地听缺眼亡魂将三九安到了琉璃制坊,叫他明日去上工,又懵懵地送走了缺眼亡魂,秦念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猛力将院门一关,咬牙切齿地斥谈风月,“怎么就留下了?!”
莫不是见人家穿着红衣就失了魂,赶着想做上门女婿吧?!一见谈风月仍端着那“不慌不忙”的架子,他更是来气,恨不能拿脚踹他,“洛家人还在沁园镇中等着呢!”
“急什么。”谈风月悠然地在院中寻了张凳子坐下,“你也听那城主说了,进来简单,出去可没那么容易。她能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结阵,要杀你我二人该是也不在话下,倒不如先稳住她,探探这城中古怪,再寻个稳妥的法子离开。”
“古怪……”秦念久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被他说服,还被他带偏了思绪,喃喃道:“我看那城主就古怪的很……”
方才他看她许久,总觉得哪里奇怪,又找不到确切的点……
却听一路无言的三九蓦地道:“她也是鬼。”
“……!”
秦念久一愣,谈风月亦转头看向了他,听他又重复了一遍,“她也是鬼。”
她、也、是、鬼?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念久猛地反应了过来,“是了!我就说她哪里古怪,她明明是个活人模样,胸腹也有起伏,可待她凑近时却没感觉到有呼吸进出……”
怪不得她美极艳极,本该仿若雪中红梅,却只让他联想到交界地旁的细茎红花!
既是鬼魂,自当有阴气傍身,可她身上所带的却只有灵气,怎么会有鬼如此……“是修者亡后施法显形?死后修炼出了灵气?山妖修行所化?……”秦念久脑中闪过无数猜想,又无一不错漏百出,逐一被他否决。
却听谈风月低低忖道:“……又或许是,她不知道自己已死呢?”
“啊?”秦念久惊异地扭头看他,“你说她是个‘无觉’?可这不是民间故事里才有的鬼怪么——”
他曾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某年某月某地某户人家中有某人上山砍柴,失足跌下山崖死了,其亲人却见他如往常般担柴回来,照常生活,直至某天有人在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唤众人来看,他亦一同去了,见之才知自己已死,魂灵即刻消逝,随风而散,世人称之为“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