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本就眼困,头都快被他给闹炸了,拿手敲他,“……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三九却把圆眼一瞪,不解道:“啊?咱俩都已经是鬼了,还能怎么吉利?”
秦念久:“……在理。”
又听三九既兴奋又好奇地问:“那流离城里面当真有鬼吗?还是有妖怪?会吃小孩儿吗?还是——”
“打住打住!”秦念久不胜其扰地捏住了三九的嘴巴,“那流离城可是座鬼城,你怎么半点不见怕的?”
“唔唔唔——”三九从他手中挣扎了出来,喘了口气才理直气壮地道:“刚也说了,我都已经是鬼了,还怕鬼城做什么!”他得意地稍挺起了胸膛,“我可不胆小,没见昨日里我是怎么吓唬那帮拐子的吗,我把脸一抹,尖叫着就冲他们去了——”
却见领在前头的谈风月突然一个急停,拉过秦念久落在了地上,“该就是这里了。”
待瞧清眼前的景象,刚刚还嚷嚷着说自己胆大的三九顿时没声了,往秦念久身后一躲,还犹嫌不够似的将谈风月也扯到了自己身前挡着。
此时天色还未全亮,夜里由冷风凝出的雾气尚未消散,能以人暖意的日光又被深深老林尽数遮蔽了去,面前的小城外墙斑驳不堪,片片墙皮剥落下来,在墙根处积了层厚灰,灰上生出的丛丛杂草已长了有半人高,被压得七扭八歪地倒伏在了地面上——而堆压在那杂草之上的,居然是累累尸骨!
食腐的黑鸦似是在近处做了窝,成群成片地落在具具尸骨之上,不时仰颈嘶啼,发出人似的哭音:“啊——啊——”
“……我还当那洛老爷是唬我们的呢。”异事见得多了,便也就不觉可怖了——要论可怖,这场面比罗刹私手下的溪贝村还逊色不少。秦念久走过去挥散了黑鸦,毫无顾忌地直接弯身上手翻了翻那杂乱无章的尸骨,“有新有旧……中间间隔的时间不短,该不是同一批过来的人——”又扯了扯着尸体所穿的衣裳,摸了摸散落在尸体手边的兵器,“看这打扮,是山匪无误了。”
这些尸骨该是在这儿堆了挺久,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还成日被鸟兽撕咬啄食,早已不成形状,一经翻动便扬起浓厚的灰尘来,秦念久是不嫌脏,谈风月却一早避开了几丈远,只拿眼睛远观,遥遥地判断,“死因是……猝然而亡的?”
的确,这些尸骨虽然姿态扭曲,身上却找不见任何外伤的痕迹。秦念久左右看看,挑了件较为完整的,将手附在了上面,凝神片刻,而后又挑了另一件,同样把手附在了上面——半晌后,他摇了摇头,“探不出是个什么死因。”
“找不出死因,不同期的尸体又这么堆叠在一块……”他起身拍了拍手,抬头望了望城墙顶端,“是从里面扔出来的?可——”
说着,他伸出手去,意图摸一摸那城墙,谈风月却突然眉头一锁,闪身凑上前去,猛地将他拽离了城墙边,“别碰!”
没理会秦念久“吓死我了!”、“你突然冲过来做什么!”、“说不就行了干嘛拽我!”等等一连串的抱怨,谈风月瞳孔浮光,开了天眼去看那城墙,心道了声果然如此,“这城墙上设有阵法。”
“……啊?”秦念久抱怨的话音一顿,“什么样的?”
阵法便是阵法,凭空口要如何描述?谈风月冷冷白他一眼,“为何天尊不自己开天眼瞧瞧?”
非道行高深者不能得天眼,秦念久哪有这能耐。心说要是会就好了,他撇了撇嘴,“我这不是不会嘛——咦?!”
不过是起了个心念,竟有层黑雾自行缓缓漫上了他的瞳仁,迫使他闭上了双眼,待再张开时,只见眼前景物分厘毕现,纤尘可查——道道走势复杂的咒痕交织于城墙之上,组成了一个极其精妙的结阵,将整座小城包覆其中。
“老谈老谈!”无不惊异地一把拉住了谈风月的手臂,他愕然道:“我能开天眼了?!”
谈风月早早便察觉这阴魂的道行该是不在自己之下,因而并不意外,只注意到他那才刚扒拉过尸体的爪子正抓着自己,便霎时黑了脸,半点不客气地甩开了他,掐诀洗起了袖子,“有便有了,激动什么。”
秦念久哪能不激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自还魂回来也不曾修炼过呀,怎么就进阶了……”
想他久居交界地六十来年,闲得发慌的时候也不是没试过修炼,却是丝毫进展都不曾有过的,这才还阳没段时间,居然连天眼都能开了……难道是撞见了什么机缘?误食了什么仙丹?吸纳了什么灵物?
……灵物?
他一个激灵,“啊!莫不是那眼珠子——是了!应该是了!……不是,这眼珠子究竟原属哪路神仙啊,不但能断阴阳,竟还能开天眼?”
“不管属谁,现在都属你的了。”谈风月拿扇子敲了这没出息的阴魂一记,“回回神,看阵。”
“……哦,哦。”秦念久被敲得一痛,勉强老实了下来,听身畔老祖皱着眉道:“这阵设得未免也太过复杂了些,虽不像是个邪阵,却看不出是作何用处的——”
什么叫不像是个邪阵,这就不是个邪阵啊。秦念久扫了一眼那结阵,奇怪道:“这有什么好费神琢磨的,不就是个结阵吗?”
谈风月思绪一顿,“结阵?”
“对啊,由几层结界交织组成的大阵,结阵。”秦念久理所当然地道,伸手指了指离得较近的几道咒痕,“这是阵末——”
又沿着城墙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找出了另几道咒痕,“这是阵身——这也是阵身……这个和这个也是。这里,这是阵首了。”
他停住了脚步,抬眼看去,竟是恰好走到了城门处。
城门处并没堆着尸骨,一直躲在两人身后不敢吱声的三九仿佛又寻回了胆量,偷摸地走出了几步去,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
“这是究竟套了几层结界啊……”秦念久辨认着那道道咒痕的作用,逐一将其译了出来,“一层防,一层护,一层设限,一层招魂,一层聚魂,一层显形,一层裂魂,还有一层……招财?”
这结阵设得未免也太离奇了,就像是胡乱将各类术法杂糅在了一块儿似的,秦念久若有所思道:“方才数了数,阵末阵身阵首加起来共八处……数理上六是吉祥,八是富贵……这设阵人莫不是个顶爱财的吧?”
……这阴魂未免懂得也太多了些。谈风月耐心听完,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秦念久,默了默才问:“你刚说其中几层结界设了限,是设了个怎样的限制?”
“这哪看得出来?”秦念久像没搞懂谈风月怎么会问这样的傻问题,怪怪地看了他一眼,“结界设出的限制如果随便就能被人解读出来,不就能想办法绕过限制了吗?那还限个什么劲儿。”
“……”一直以来都是他拿这阴魂当傻子看,如今自己成了傻子,当真是滋味难言。谈风月忍了忍,不耻下问,“可还有其他线索?”
“我找找啊——”秦念久大着胆子往阵首凑近了些,“哎,这里藏着句谶!”
这谶没归在咒痕里,是明白写在结阵上的八个小字: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未免跟方才那尸骨遍地的场面太格格不入了吧!秦念久喃喃念了一遍,招呼谈风月过来看,“写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
既然是写在结阵上的,便理应与这结阵有所关联……谈风月静心思量了片刻,一时无话。
却听一直在旁小范围晃悠的三九嚷了起来,“鬼君鬼君,你看,这里有块匾!”
淤起的泥地里静静躺着块木匾,被风蚀了形状,被泥污了颜色,只依稀留了两个字形在上面,勉强能辨。三九识的字不多,这两个字却恰好都是鬼君曾教他认过的。
他艰难地将这两个褪去了金色镀层的字形对照起脑中的字样,念了出来,“青、远……青远?”
第三十六章
三九联想能力一贯强的,邀功似地将那块大匾拖给了两人看,“青远!可是破道提过一嘴的那个青远?”
“它不是说过么,”来时路上听过不下数十遍,他已将破道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了,摇头晃脑地复述道:“‘青远城又送了帖子来,可小师伯不愿接’——说的就是这个青远吧?!”
在那遍遍重复的幻梦中听这句话听得耳朵起茧,秦念久当然记得这个“青远”,可这不过是破道随口说予它师尊听的琐事,联系不出什么,只得敷衍地答了个大概也许有可能,便将疑惑暂时搁置了起来,继续研究那谶去了。
自己的发现没得到重视,三九瘪了瘪嘴,一脚踢开了那匾,闷头蹲在一旁拾树枝戳起了泥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再念百遍也琢磨不出个花儿来,秦念久想得直挠头,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该不会这设阵人的大名就叫这个?”
谈风月无言以对地看了这天马行空的阴魂一眼,“……”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嘛!”秦念久脑子钝得都快转不动了,自暴自弃地往下一蹲,跟三九一同戳起了泥巴,“早知就不该揽这破差事……原听洛老爷把这城描述得那般蹊跷古怪,我还当他是夸张呢——”
洛老爷的描述?谈风月一怔,在脑中将那洛老爷的话重新过了一遍,蓦地意识了什么,便拽起了秦念久问,“你刚细查了那堆尸体,死的是不是只有山匪?”
“是啊……”秦念久老实地被他拽着后领,有些迷惑地答,“看装束应该都是些匪徒没错,还是连着兵器一起被扔出来的……”猛地,他也发现了哪里不对,“哎?那洛老爷说的是——山贼山匪皆没一个活着回去的,而好事的、胆大的寻常人家探完回去,却只是疯了,再因心悸而亡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限制该不会是限了善恶,做过恶事的人进城即亡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一捶掌心,“你看啊,洛老爷说那回去的人尽是疯疯癫癫的,嘴里只晓得嚷“流离”二字——我们在这看了许久,哪有跟“流离”沾边的?只怕他们是进过城再出来的!……真是奇了怪,不说这是鬼城一座么,为何会设下这样的限制?”
“管他为何呢!”三九自觉被忽视了许久,早闲得不耐烦了,将戳泥巴的树枝一扔,蹦了过来,“穿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眼前的城门说是城“门”,木制的大门却早已蚀烂了,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深邃门洞,望不见里面的景象。虽看不见仙君鬼君口中所说的结阵,却也能大致猜出是有层障碍如同倒扣簸箕似的罩着整座小城,他自认是从没做过坏事的,都还没等秦念久反应,便壮起胆子莽了过去。
“哎!!!”
究竟是不是这个限法都还没理清呢!!秦念久拦他不及,吓得差点呼吸停摆,却见三九安然无恙地穿过了那层结阵。
三九好端端地站在门洞中,先胡乱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通,确认过手脚俱在,又晃了晃脑袋,确认过脑子也没出问题,才转过身来冲秦念久谈风月猛招手,“真的可以进!快来呀!”
秦念久深怕他出事,下意识地迈出了一步,又即刻收了回来——若这阵真是以善恶为限的,那他这个上辈子恶贯满盈的,岂不得被那层裂魂的结界劈得四分五裂?
……但又转念一想,一世事一世了,上辈子的他被宗门人围杀至死,该就已是遭果报了,这世的他自落入交界地后可谓安守本分得很,再还了阳,也尽顾着做好事攒功德——应该算不上恶吧?
迟迟拿不定主意,偏偏三九还在那头催,“快来呀快来呀!真的可以过!”
谈风月知道他在踟躇什么,宽慰了一句,“过吧,大不了我在旁看着,若是你被劈裂了魂魄,也能及时替你将其收拢回来,予你个善终。”
“……”秦念久干干笑了一声,难掩赞叹,“老祖说话可真令人心安。”
罢,总不能在这儿干耗下去吧。左右有这老祖在旁护持着……他深深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根指头,视死如归地戳上了那层结阵——
无事发生。
“……没事?”秦念久顿了顿,眼睛一闭心一横,便跨步穿过了封阵。
果真无事!
学着三九那样胡乱在身上摸过一通,手脚俱全、心魂尚稳,秦念久喜不自胜地拍起了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设阵人诚不欺我!”
又转身招呼仍站在结阵之外的谈风月,“来呀老谈,别浪费时间了!”
“……嗯。”不知为何,谈风月稍迟疑了片刻,才依言跨了进来。
秦念久原满以为他能同样顺利通过的——就连他这上辈子大奸大恶的都过来了,罔提这谪仙一般的风月老祖?可出乎意料地,只见在谈风月穿过结阵的瞬间,数道咒痕微微一闪,如电光齐聚般径直打了他身上,直教他闷哼了一声。
“怎么会?!”秦念久大惊失色,忙上去扶他,“我们猜错了?”
该是没错……谈风月稳了稳身形,道了声无碍。
“哪可能无碍?!”那结界可有一层是附着裂魂诀的,秦念久深怕他被劈出了个好歹来,强扳着他的脸上下审视,“为何不劈三九,不劈我,却单单劈你?难道这限制所限的是活人与鬼魂?那也说不通啊——”
“不过是被轻弹了一下罢了,寻常人都受得住。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谈风月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不耐地从他手中挣了出来,“既已过来了,便尽速进城去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