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还当‘饿鬼’是民间传说呢,你不也见着了吗。”谈风月轻摇银扇,心说自打跟这阴魂同路,还真是什么都见着了,也不知往后还会冒出什么更稀奇的东西来。
秦念久在心间重温了一遍那故事,讷讷道:“若真她是‘无觉’,那我们不就……”
原想说不就可以直接向她点出她已死的事实,待她自行消散,他们便也能离开了,可一转念,待她消散,结阵亦不攻自破,这满城亡灵又该何去何从?渡之,那亡魂自己都说了“不愿转世”;杀之,一世事一世了,它们生前为人如何尚且不论,既能进得城来,便是死后没做过恶事害人、心性单纯的,况且他们又与那些亡魂无冤无仇,实在于心不愿——着实难办。
他只好打住了话头没继续往下说,“不妥,不妥。还是多留几日,再探探吧……”又自我宽慰道:“左右都应了人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
却见谈风月脸色一肃,全没听他在说什么,而是转头直视起了三九,“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三九直愣愣地站着,也直视着他,木木地答他的话:“没怎么。没什么可说。”
秦念久终于发现这小鬼自打进城后就异常安静,明明平日里没话都要找话来闹的……莫非是刚见着那堆亡魂模样可怖,给吓着了?他走过去捏了捏三九的脸,要逗他笑,“学什么不好,学木头鬼!先前叫你安静都不听,现倒乖了?不怕不怕,有你鬼君仙君在呢。”
三九却没笑,仍是那般木木的,“没怕。”
“……”
眼前的三九全没了往常那股伶俐劲,跟城中众鬼似的只晓得呆板答话,饶是迟钝如秦念久也发觉出不对了,伸手抚在他额上,凝神细搜了一番他的魂魄。
半晌,他惊骂,“他娘的宫不妄!”
就说哪里“反常”,连那交界地中的青面鬼差都会与他谈天、翻他白眼、不时还冷嘲他两句,是带着感情在的,这城内的众鬼却都是同一个呆子模样——怪不得那宫不妄说什么“没受我结阵所制,该是有些道行”、“既没受我结阵所制,便难保有没有异心”……
上一次动怒还是见着那黄衣恶道,秦念久体内怨煞之气骤然翻涌,气急道:“他被下了禁制在魂上!”
第三十八章
谈风月看着周身怨气大盛、双眼透红的秦念久,略有些愕然。
同行至今,他也不是第一次见秦念久露出这般模样,一次是在红岭客栈中,这阴魂被噩梦所魇,怨煞之气外露;二次是找见了那黄衣恶道,这阴魂为洛青雨所不忿;再次是共敌破道时,这阴魂不能出手,被激得情急——无一不是瞳孔泛红,遍身黑雾弥漫。可现今他才发现这阴魂怒急时,身上所溢出的怨煞黑气竟隐隐显露出了些微不可查的魔意!
只是等他再细看时,那丝若有似无的魔气又遍寻不着了,仿佛是他一时看花了眼睛,生出了错觉。
魔与精怪鬼类全然并非一个量级可拟的,但有凶残成魔者,必将祸世以致生灵涂炭,纵有千万修者亦是难敌。谈风月略略将心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捏紧了银扇,却听那阴魂气道:“哪有这样做城主的,我这就她找说理去!”
说着便一把拽起了自己的手,像是要拉他撑腰似的,“咱们走!”
“……”哪有魔能以如此凶狠的语气说出如此之怂的话来,谈风月心道果然是自己看晃了眼,轻咳一声抽回了手,凉凉道:“连对方的虚实深浅都还尚且不知,是去说理还是去肉包子打狗?”
肉包子秦念久被他兜头泼了抔凉水,怒意稍减,身上黑雾也不自觉敛了回去,“……那你说待如何?”
谈风月将木头人似的三九往他面前一推,“你说他魂上被下了禁制,是个怎样的禁制?”
“禁制可是烙在魂上的,还能有什么好的么!——”秦念久嘴上恼他多余一问,手上却还是老实地抚住了三九的头,重探了一番,“……哎?”
像有些不确定似的,他又反复探过两遍,才喃喃道:“……怎么是个于魂体无害的禁制?”
谈风月拿扇尾抵着下巴,“嗯,我猜也是。那城主虽然言语冷厉,待城中众鬼倒是极好,将它们以人相待,该是不会伤它们神魂……”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三九,稍思索片刻,手中银扇猛地翻转出去,吓了他一吓,却见他仍是眼也不眨地静静站着,连躲都没躲,心中便有了猜测,“……这禁制,莫不是禁了七情?”
喜、怒、哀、乐、惊、恐、思是之谓七情,方见城中众鬼对着城主也无半点恭敬之意,只依言行事,若是皆因被禁了七情,便都说得通了。
秦念久稍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他虽原是个不通人情的,但自还阳以来遇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多少也从中识得了些“真情”,懂得了“情”这一字于心的重要性,忍不住骂了句脏的,道:“我还当她真心善如此,收留众鬼于城中安稳享乐呢……这七情都被禁绝了,六欲自然也难生,那还留在这世间做什么,就图跟个木偶人似的‘活’着,给她做苦力供她吃喝么!”
这禁制烙在神魂之上,只怕就算他们寻见办法出了城去,三九也难以恢复原样……现在好了!他们不但得想办法出城,还得想办法替三九解掉这禁制——他宁愿被这话多的小鬼吵炸天灵盖,也不想看他成了个呆子模样。思及至此,便忍不住又骂了那宫不妄一句,“呸,毒妇!”
话虽是这么说……谈风月站起了身,“至少有一点好。”
这还好?秦念久百般不解地“啊?”了一声,听那老祖命三九回房先歇着,而后悠然道:“这城中众鬼均被禁了七情,自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有什么古怪的地方,直接去问它们不就好了?”
这会儿午时已过,城中众鬼正各司其职地忙着工作,偌大的宽阔街道上唯有他们两个获准“暂休一日,明早上工”的闲杂人等正打着伞沿街乱晃,逐间屋舍探看过去。
能看得出来,这城主要还是以制琉璃为主业。间间制坊连排看过,有制屋瓦窗框的,有制琉璃彩画的,有制花鸟鱼虫作摆件的……众鬼专心致志,雕模的雕模、铸蜡的铸蜡、烧炉的烧炉,件件琉璃制品火里来水里去,流光溢彩,各不相同。
“这要从何问起——”秦念久看罢,脑子里可谓是一团乱麻,只觉得哪哪都奇怪,又不知该从哪切入。
他寻了面墙懒散靠着,隔窗看着制坊里面无表情的鬼众,见它们忙碌得身后都快拖出了残影,便情不自禁地掰起指头算了算,“它们一日少说要做六个时辰的工,月休四日……亡魂不知疲累,做起工来一刻不得停的,这一月下来少说也能制出万件琉璃,这琉璃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做这么多,拿来垒墙也垒不完啊?”
还别说,这城里不少院墙都是拿颜色各异的琉璃砖垒出来的,迎光一照,映下遍地渺渺彩色光影,美得好似天上仙境——只可惜居住其中的亡魂都被禁了七情,六欲亦淡薄,无心欣赏,亦觉不出好看来。
同样不懂欣赏的还有谈风月。他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却净用来无情翻秦念久白眼了,“叫你问鬼,谁叫你问我了。”
“……”
秦念久无言以对,只得就近择了个坐在门边雕模的亡魂,凑到了它身侧,试着问道:“呃,敢问这位鬼兄,你正做的这件东西,是作何用处的?”
亡魂目不斜视,继续照着图样雕着转盘上的泥模,嘴上却如实答了,“不知何用。”
“……”上来就吃了个瘪,秦念久扫了一眼它放在手边的图样,见上面画着只麒麟瑞兽,像是置于檐上作镇宅辟邪之用的,便问:“那……是做予何人的?”
总不能是城里鬼众自用的吧,难不成还要自己辟自己啊?
那亡魂动作不歇,依旧答了,“不知谁人。”
不知谁人,说明这东西确是做予他人的……秦念久想了想,“这东西做好之后,要送往何处?”
亡魂头也不抬地答,“不知何处。”
好么,一问三不知!秦念久没辙了,“……”
却是谈风月晃了过来,单刀直入地问,“这东西做完后是留在城内,还是送至城外?”
不是说这城不得随意进出么?秦念久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亡魂出乎意料地答道:“不在城内。”
看来它答“不知何处”,只是因为它确实不知这物件终将运往何方……谈风月摸出了些问话的门道,再开口时就问得详细了些,“你们不得出城,那是有人、抑或是有车马来取?”
这样发问,亡魂果然答了上来,“有车马停于偏门来取。”
的确,这城规模不大,若不与外界通商,尽管有众鬼日日劳作,怕是也难以维系,就不说它们吃穿用度都实属上乘了,这制琉璃的原料总不能用之不竭吧。只是……有谁会愿来这外围一地尸骨的鬼城里买琉璃?谈风月又问,“何时来取?”
亡魂答:“每月十五。”
算算日子,离这月十五还有几日,届时也许能乘机出城……秦念久忙问,“你可曾见过来取琉璃的车马?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没有?”
前一句问话尚还清晰明确,后一句问话就有些笼统了,亡魂动作稍顿,稍显迟钝地答:“见过。有股味道。”
看来它们只是没有七情,五感却还是在的,秦念久颇觉欣慰,又问,“什么味道?香的臭的?车马上的人穿的什么——呃,他们穿的衣服比起我身上的这件,料子是要好还是坏?”
“香粉味。香的。”亡魂边雕模子边答话,又僵僵转头看了看秦念久身上的衣服,一板一眼地答,“要好。”
又多问了几句,稍理一理:这城并非一座禁闭孤城,每月十五定时会有外界车马来偏门处取琉璃,与它们以物易物。所来的车马身上带着股浓香,里面的人衣着华贵,不惧鬼怪。
看似问出了不少线索,却令人愈加糊涂了,秦念久拿手背磕了磕前额,愁道:“……是哪里来的人呢。沁园镇的人都当这里是座鬼城,临近十里八乡该是都不敢往这儿靠近的……哦,那些人还不怕鬼怪——难道是宗门人?也不对啊,哪有宗门人见鬼不杀的……邪修?不是,邪修要琉璃干嘛……”
还不如先前那些需要盲猜推理的异事呢!他这厢都快把自己绕昏头了,谈风月那厢则换了个问题来问那亡魂,“你们城主所居何处?”
亡魂道:“山巅不妄阁。”
知道在哪便就好找了,谈风月暗暗记下,又问:“你们之中最早来到这城里的,来了有多久?”
亡魂道:“近六十年。”
洛老爷说这城荒下来是上一代的事,以人寿来算一代差不多就是一甲子,时间是对得上……谈风月眉头轻皱,“当时的城主也是宫姑娘?”
亡魂道:“是。”
看来当时遣散城人的就是她没错了。谈风月看了看一旁烧得正旺的铸炉,“这制琉璃的手艺,是谁教予你们的?”
亡魂道:“城主。”
不但修为高深,竟还会制琉璃?秦念久心底称奇,不禁对那宫不妄多生出了几分探究,“哎,你们那城主出过城去吗?”
众鬼皆被下了禁制,愿意安守在城中也不出奇,那宫不妄却是能说能笑的,又不知自己已死,总不可能也跟着它们一起枯守在这城中吧。
谁知亡魂却道:“不曾。”
“……”竟还真是个耐得住性子枯守鬼城的,秦念久咋舌,“图什么呀……”
他不过随口一叹,那亡魂却当他是在问话,答了一句,“等人。”
……等人?哦,怪不得呢,说有新人进城,需要城主亲自来验,想想进城便已有结阵滤过了善恶,还有什么好验的,原来是——
猛地,秦念久才反应了过来,唰地转头看向正垂眸沉思的谈风月。
“呃,老祖,”他僵僵地提了提嘴角,“……你不是正找人呢吗?”
第三十九章
怕被周遭亡魂把话听了去,秦念久拽着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闷头走了许久,才寻见了个僻静处,将手一撒,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就是她吧!”
“一个正找红衣的,一个红衣的正等人——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微微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黑伞,“那鬼兄说‘近六十年’,你亦是五十二年前丢的记忆,时间也差不多对得上……”
“再者,你不是说你念念不忘的定是个美人么,那宫不妄如花似雪的,也合上了。”说着,他略挑起眉,轻啧了一声,“我就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喏,人家还是个不知自己已死的‘无觉’!一个死了,一个没了记忆……我说老祖,你莫不是欠下了什么情债吧?”
不知怎的,他原是想揶揄这老祖一句,可话一说出来,心里滋味却有些莫名,像被团云絮不上不下地堵了胸口,教他心觉奇怪地轻咳了一声。
回想起来,这老祖初一见自己可是准备下杀手的,见了这遍身古怪的宫不妄倒是学会留手了,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对方高深莫测,不能鲁莽行事”……莫名把自己给想气闷了,他拿伞柄一怼谈风月,“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中了禁制不成?”
莫不是才寻见了人,这就失了魂吧!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谈风月。若不是顾着这阴魂一惯心慈手软的,以他的心性,怕是一早点破那宫不妄“无觉”的身份,再屠尽亡魂出城去了,就连眼下的沉默,也不过是单纯地在思索他所言之事究竟有几分可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