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自己猜错了,谈风月便也静站着没躲,任由得他胡闹似的泄愤,“……我既不通禁术,亦不懂结阵,怎么可能会是我。”
“怎么不可能是你?你们两个所拿的都是页银灵器,一个‘拆心’,一个‘无绝’,连锻造的技艺看起来都大体相似、只有些许不同——试问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秦念久振振有词,本来只是单纯想呛他一句,可越说竟越像那么回事,语速也渐放缓了下来,“……也没说她所等的和铸她魂的就一定是同一个人啊,万一是老祖你命人来铸的她,她所等的又是你呢?”
先还能说层层结阵是用以招魂、聚魂、显形的,她所等的该不是个活人,以此来否定这个猜测,眼下却发现这结阵原本是为宫不妄自身所用的……谈风月总觉得不是这样,可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点,一时失语。
见他沉默,秦念久正拽他泄愤的动作顿了顿,松开了他,又莫名烦躁地拿手背磕了磕前额,心里骂娘,碎碎念道:“……留影幻阵又用不了,不然就能直接弄明白了……”
昨儿夜里他们有了些许推测,当即就想故技重施,拿留影幻阵一观近六十年前的青远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却跟在那被灭了门的陈府中时一样,召集而起的灵气转眼即散,根本聚不到一块儿去——那陈府还能猜是因为祭阵被破,以致临近祭阵的陈府灵气紊乱……这青远又是为了什么?莫非也有个祭阵吗?!
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在其中阻挠一般!秦念久愈发烦躁,撇过了头去,闷声抱怨,“早知就不答应回来敛骨了,留在交界地多好,至少清净!如今敛骨的事半点眉目都不见,怪事倒是一桩连一桩……”
留影幻阵不可用,宫不妄不记事,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一窥往事前尘……谈风月没理会聒噪的秦念久,自顾在旁沉思,又突然眉头一挑,伸手扳过了秦念久的脸,定睛审视起了他那双浮着层暖光的瞳仁。
“……”还阳已久,秦念久不但逐渐脱离了“陈温瑜”的长相,身量也变化不少,近乎赶上了谈风月,因此这被扳着脸近距离注视的感受不可谓不尴尬。他全身紧绷,连连后仰,“……不是,老祖你做什么……”
“别动。”先前在红岭时他不也这么扳过自己么,权当一报还一报了。谈风月紧摁着秦念久的下巴没放,眼中同样逐渐浮上了一层暖光,以天眼直直看穿了这阴魂的内里。
吸纳了那眼珠子后,这阴魂的本相变得好看不少——虽然还是被团浓厚黑雾罩着,至少眼眶中的血泪少了许多,一双浸在血泪之中的瞳仁正静静地回视着他,眼神似有些哀戚。
他看得仔细,被看的秦念久却是浑身不自在,都快有些恼了,恨恨一磨牙,“谈、风、月!”
“嗯,果然。”谈风月见好就收,终于撒开了他,“那眼珠子虽是化作黑雾融进你神魂内的,却在你眼眶中重组出了形状,仍还是个‘执’没错。”
“……”秦念久闻言一僵,表情略有些碎裂,“你是说……它、它它不是被我给吸收了,而是寄生在我的神魂里?!”
谈风月及时按住了他几欲自戳双目的手,宽慰道:“什么寄生……共生,共生。你这不好好的么,阴阳眼也有了,天眼也有了,有什么好抱怨的?”
……不是,那多少还是个魇怪啊!秦念久面色难看地瞪着这哄骗自己“收了”那眼珠子的老祖,心下权衡几番,终还是认了,“……确实。”
又听谈风月道:“我在想,你现与它共生一体,它的能力皆可为你所用,是不是便也能借它探出青远往事——”
“啊?”秦念久疑惑地打断了他,“这眼珠子又不能回溯前尘,怎么探?”
……这阴魂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谈风月看傻子似的皱眉看他,忧心起了他的脑子,谆谆提醒道:“‘执’是一类魇怪,可造梦魇人,造、梦。”
当初不是他先想到了这点,才得以击败破道的么。那宫不妄是个“无觉”,言行举止一切皆与常人无异,当然也会做梦。若他们能想办法进到她的梦中,自然能窥得些她的记忆,说不定能从中寻见新的线索来。
秦念久恍然大悟,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谈风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与前两回一样,秦念久无不感慨地一拱手,拿腔拿调地道:“唉,不愧是谈仙君,高风亮节,竟甘愿以身试‘法’!”
谈风月:“……”
“这不,这法子行不行得通尚还不知,总得先找人试过方才稳妥,最好还是个跟宫不妄境况相似,同样记忆有损、又有道行在身上的……放眼青远,也就你我二人了吧?”秦念久故作无奈地一摊手,似笑非笑地轻叹了一声,“唉,奈何眼珠子在我体内,又得由我来试着操控,所以——”
谈风月:“…………”哦,合着不是个傻的,只是聪明劲儿净拿来诌酸话诓他了。
秦念久语气恳切无比,微微一笑,“晚上见哈,谈仙君。”
第四十二章
是夜。遍街檐下灯笼盏盏,暖色烛火轻轻摇曳。
戌时晚钟声声敲响,众鬼放工归家。不多时,烟囱升起炊烟袅袅,琉璃窗透出光华璀璨,好一副静和光景如画。
谈风月闲坐在桌旁,银扇搁在手边,有晚风自敞开的窗丝丝吹送进来,将杯中茶水拂得渐凉。热茶变作凉茶,重新添上,如此反复几遍,又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紧闭的木门才乍然自外被猛力推开——“嘭!”
“一百二比一百零八,今日的比试是我赢了!”秦念久面上泛着抹兴奋的微红,边收伞边跨入了房内,仍沉浸在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之中,“虽然有几招实属险胜……咳,但总归赢了不是?等明日再比过,我一定赢她十招!”
“……”谈风月在房里干坐了快一个时辰,等得索然,凉凉看他,冷淡道:“怎么不干脆比上整夜算了?”
“我倒是想!”确实打得不够尽兴,秦念久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讽,略带几分可惜地道:“奈何她一过戌时便说要歇了,今日还算破例才与我多过了几招,真是……”
谈风月听他碎念,面色愈冷,没搭他的话,正准备喝口茶消消火,杯子刚举起来,又被那不长眼的阴魂夺了过去。
刚狠动了番筋骨,秦念久身上冒着丝丝热气,想也不想地抢过了谈风月手中的茶杯,大喇喇地仰头一饮而尽,茶一入喉,又连呸了几声,奇怪道:“这茶怎么都凉透了……好涩——”
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头看向脸色冰寒的谈风月,有些讷讷,“……呃,老祖你……该不会等了很久吧?”
谈风月冷呵一声,“……怎么会。”
整城结阵才检查过三分之一,便已到了酉时。秦念久有约要赶着赴,匆匆离去,他谈风月自然不会劳心费神地继续巡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悠然甩袖回了房,静坐了片刻,又小憩了一阵,还闲来画了几张新符练手——就再无事可做了。
三九做工未返,秦念久又正陪练,耳边没了叽喳的拌嘴逗趣之声,静得连风声都嫌刺耳。明明五十二年都是一路自在清净过来的,眼下他独自一人待在小院中,竟然生出了些许无所适从来。
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着闲等,待再回神时——
“我这不是立马就赶回来了嘛!……”自己白日里不过随口诌了一句要这老祖试梦,这老祖居然真就干坐着这么等他……秦念久难掩心虚,忙跑去一旁重煮了壶热茶回来,斟满给谈风月,“谈仙君消气、消气——”
……若真跟他计较这个,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谈风月稍一垂眼,接了茶杯,撤去了那副冰冷面容,问他正事:“造梦一事,你预备怎么个‘试’法?”
“啊?哦!……”秦念久扯了张凳子过来,贴着他身旁坐下,撑着头打量他,“我想应该跟开天眼差不多吧?不过一个起心动念的事儿——”
不知这老祖的梦里都是些什么……左不过红衣美人吧。啧,绮梦!也不知那美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情态……如此想着,他心里难免打起了好奇的小算盘,跃跃欲试道:“待你睡下,我便起个心念,试着进你梦中瞧瞧看看……”
话刚说一半,就见两道似能刮骨的视线倏地扫来。谈风月虽没说话,眼神中所暗含的那股“你敢进我梦中试试”之威胁意味却不言而明。
“……咳。”秦念久无不可惜地将心里的算盘一收,“那就……待你睡下,我便试着魇你造梦……你自己去瞧瞧看看?”
这回谈风月没表异议,将空杯搁回了桌上,“嗯。”
月色光凉,晚风柔柔。一张通透的白玉盘斜倚于林梢,透窗窥伺着屋内的景象。
屋内有一桌、四凳、一小案、两人。案上香炉中燃着张安神助眠的纸符,甜香飘散,一人和衣卧在床上,一人翘首以盼地守坐在床沿,时间随炉中香雾缓缓飘流而过,足过了三炷香的时间——
两人仍是清醒着大眼瞪小眼,仿佛正无声地拉锯僵持。
“……”秦念久看着床上辗转难眠的谈风月,嘴角直抽,“……老祖你倒是睡啊?”
试问有谁被这样盯着还能安然入睡的?谈风月翻过身来,眼神复杂地看向秦念久,“……不是说魇我造梦,你倒是魇啊。”
“……?”秦念久一瞪眼,“你不睡我怎么魇?”
“魇”字由“鬼”打底,既是“魇”人,便横竖不是件好事。若于梦中造魇也就罢了,人醒梦消魇散,可若人于清醒时被魇至深眠,想也知道多少会伤及神智……
“……你不魇我怎么睡?”当初他不管不顾地拿眼珠子直撞破道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客气呢。谈风月揪着被角冷冷睨他,“换你被只怨煞之气漫溢的阴魂死盯着,你能睡得着?”
倒不如直接魇了他还干脆。
秦念久:“……”
他无语地看着谈风月,谈风月亦无语地皱眉回视他,心里焦灼,视线胶着——再这么拖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蓦地,秦念久欺身向前,将手覆在了谈风月脸侧。
“……”不是直接撞他就可以了么,这又是哪一招?谈风月强忍着推开这阴魂的冲动,满不自在地被他抚着脸,向他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下一秒,秦念久嘴上道了声得罪,无名指自他耳际向后一划,猛地点上了他耳后的睡穴!
谈风月只觉得耳廓一热,连带着颈侧都酥了大片,双眼却清明无比地直射向秦念久,咬牙切齿地道:“……天尊有事?”
是谁给的错觉,让这阴魂认为点他睡穴能起效用!?
“……咳,说了试试嘛……”秦念久讪讪地收回了手,正偷偷琢磨着要不要换成肘击来点他睡穴试试,就见谈风月呼吸一滞,原本清明的视线乍软下来,阖上了双眼——竟是他自行封闭起了五感,强迫自己入了眠。
片刻过后,闭目躺在床上的人眉头渐渐舒开,重获了呼吸,睡得浅却安稳。秦念久赶忙将手轻轻盖于他腕上,同样闭上了双眼,试着凝聚神思,脑中满斥起“魇他入梦”的念头……
能安神助眠的符雾弥散鼻间,熏得满室暖香。睡着的人面容沉静,仿佛是由月宫娘娘遗落下的冰玉雕就,拢起的眼睫微微颤着,呼吸清浅缓慢。
也不知这老祖究竟成功入梦了没有,若已入了梦,又看见了怎样一副光景?秦念久懒懒守在床沿,撑头看着床上正沉眠的谈风月,视线缓缓滑至了他颈间所戴着的红绳之上……
……
睁眼,药草苦香满绕,转头,窗外林荫葱郁。
这里是……一间药庐?
应该是了。四面墙上有两面都打着与墙等高的方格屉柜,个个小巧的抽屉上嵌有铜质锁扣,下刻有各样仙灵草药的名字。一个白衣少年侧对着他,站在案前有条不紊地铡药,手边炉中药汁正沸。
初入梦境时的失重感点点散去,谈风月站在药庐一角,仔细打量过这十足陌生的场景,又看了那铡药的少年许久,才迟迟将视线转到了庐中的另一个少年身上,脸色骤黑了几分。
那少年躺在一侧铺开的小床上,被一块浸了药汁的棉布盖着双眼,所穿的天青单衣近乎被撕成了碎布条,曝露在外的颈上、臂上满是紫淤红痧,身上伤痕亦是不少,虽已被妥善处理过、缠上了纱布,却仍有血色浅浅透出来,该是伤得不轻。只是都伤得如此重了,他嘴巴却没歇着,哼哼唧唧地道:“……哎……我是不是瞎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喂喂……我真瞎了啊?!嘶……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正铡药的白衣少年头也不回,简略地否掉了他的问话,“没有瞎。不会死。”
“……”
谈风月死盯着那躺在床上的少年,面上表情隐隐有崩裂之意。原因无它,这是在梦境之中,除梦主外的人皆是面目模糊——这里是他的梦境,那白衣少年面上一片白雾缭绕,而躺在床上被药棉盖着脸的那位,却能清楚看见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虽然与声线同样稚嫩青涩了些,却明摆着是他谈风月没错……!
“……我要死了,好痛……”躺着的少年置若罔闻地咕哝,“……那‘地缚’喷在我眼睛上的可是腐汁……嘶,跟辣椒水似的……我肯定是瞎了!你是不是怕我伤心,骗我呢?……呜……早知道就不擅自下山了……嘶……你也不早点赶来!……你说,你是不是冲着替我收尸来的?”
他一边呼痛,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内容颠三倒四的,谈风月沉着脸听完,耐着性子将他所说的内容捋了捋,不过是个宗门少年擅自离宗冒险除祟,被现实教训了一番,最后由友人赶来相救的老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