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怎么就把烂摊子甩给他了?秦念久无言以对地偷瞪了那老祖一眼,打着哈哈转回了身,“唉,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占占卜卜、周游各地寻寻线索,再借能入梦的术法一观过去而已——”
周游各地以寻线索?如此,便也不怪得他们一开始会误入青远城了……宫不妄心中怀疑稍减,又问:“你是阴魂,不记过往实属正常……他又是因何损去的记忆?”
秦念久把手一摊,“这不是正陪他找原因呢嘛。”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谈风月便又想起了那个怪梦,表情顿时阴得滴水,撇开了脸去。
自曝弱点可教人生出亲近之感,境况相似又易引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宫不妄听秦念久答得坦然,又把谈风月面上的表情当成了是寻原因而不得的郁郁,心间不免更信了几分,进一步问道:“那,可有些眉目了?”
虽然目的是要套她入局,但若将话答得太满,未免会引她生疑……这么想着,秦念久便如实答了,“只稍微有一些,更细的……还得继续寻寻。”
他面上神情、所答之言皆是滴水不漏,宫不妄神色略有几分动摇,迟迟没再说话,只垂眼轻转着手中的烟杆,似是在作权衡。
都已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直说得明白些。秦念久稍一思索,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老……咳,谈风月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猜测,是因为宫姑娘常忘记与我说过的话,尤其是在提起往事的时候——似有忘症一般。或许姑娘自己都没发觉?”
……这二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都是立过毒誓的。言语有灵,立誓便不可违——若是抵上“生生世世不得为人”、“不得好死”这样的代价只为害她,未免太过不值当了些。宫不妄仍是不语,却终于转眼看向了秦念久。
不语,便是默认了。终于拉她上了贼船,秦念久稍松一口气,故作感慨地啧了一声,“我们三个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宫不妄只冷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既已诓她上了船,秦念久本想提出不如先从那城外诡异的车马查起,又怕引得她忘症发作,教这大段的工夫白费,便按捺住了心急,将话绕开了,“咳,经验之谈啊——占卜之术见不得准确,这青天白日里也不好入梦,我看咱们还是暂且把这事搁一搁,先把手头上的活儿做完吧。哎,老谈,不是说要帮着运货么?”
闲在一旁吹风的谈风月:“……”
……他怎么就忘了这阴魂还有重“尽职尽责”的心性呢。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秦念久一眼,终是认命地走了过去,“嗯。”
是想接着运货的由头靠近那车马探看也好,是应了这活儿便要专心完成也罢,秦念久半点没偷懒,撑着柄黑伞事必躬亲地跟着亡魂们跑前跑后,谈风月亦在门边寻了个位置站好,屈尊纡贵地借了股风来,帮着将一个个箱子运至结阵之外。
他们那厢正忙活,宫不妄是万不会亲自参与进去的,只远远地倚在树旁监看他们忙碌,眼中仍存着几分疑心警惕。
时间随着劳作缓缓流逝,一个结阵,似是划分出了城里城外两片天地。似能吞噬光亮的漆黑门洞之中依稀能看见有绰绰人影往来。秦念久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个木箱小跑至门边,才将箱子放到门洞之中,便见有几双手伸来,迅速将那箱子拖走了。
见宫不妄站得挺远,他歇了口气,伺机压低了声音问站在门边的谈风月,“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其他不对的地方?”
排成一列的亡魂仍在接连往门洞中放着箱子,谈风月看着那件件木箱凭空消失,略带不满地扫了秦念久一眼,“我们在里,那车马在外,能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我倒是想直接出去看……”秦念久闷声闷气地道,“可那宫不妄还盯着我们两个呢,这个节骨眼上往外跑,她定要以为我们是为了逃出城去才拿话骗她——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若真只为出城,这都已站在门边了,直接闯出去也不是不行,偏偏三九的禁制还未找到办法解除……看来今日是查不了外头那蹊跷的车马了,他头疼地拿手磕了磕额头,哀哀一叹,骂了声烦人,“她那忘症也是麻烦得很,一碰见要紧处就犯病……别说是诓她让我们去查那车马,我都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勾得她把今日所说之事全忘干净了!”
的确麻烦……谈风月忖了忖,“——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正嘀咕着,宫不妄身形一晃,倏而出现在了他们身侧,冷声道:“你们在鬼鬼祟祟地聊些什么?”
偷懒被抓了个正着,秦念久略感心虚地没出声,谈风月却十分诚实地开门见山道:“聊你。”
“……哦?”宫不妄一挑眉,“聊我什么?”
“聊城主的忘症。”谈风月不紧不慢道,“既然要想办法帮城主寻回些记忆,势必得先获得城主的首肯——可若是城主连这都忘却了……就有些难办了。”
……确实。宫不妄微微蹙起了眉,听他道:“不过,这也有解。”
这人真是莫名惹人生厌,连说句话都要卖关子……宫不妄眉头未展,眼神微冷地看着他,“怎么解?”
“好说。最简单也最笨的法子,”谈风月缓缓打起了扇子,“写下来不就行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宫不妄一路走回了不妄阁。实在不难看出她偏爱红色,红妆红唇,身上件件红衣不重样也就不说了,就连所住的这不妄阁亦是处处缀红,纱幔、瓶花、屏风……放目望去皆是红色主调,一脚踏入阁中,仿佛像是于大喜之日踏入了新房。
阁顶至高处建成了凉亭的样式,数根大红廊柱支着琉璃飞檐,四围透风,栏上满种红花,正中搁有一张红木方桌。秦念久与谈风月置身于这一片通红之中,无言地并肩坐在桌旁,一会儿自高处望望风景,一会儿四处打量阁内的各样摆设。宫不妄则坐在他们对面,正埋头奋笔。
不多时,她面色称不上和善地搁了笔,将纸上墨迹拂干了,递予两人看,“……这样?”
低头看去,纸上字迹如她人一般,笔锋凌厉,傲气十足,大致记述下了她发现自己记忆有损,或有忘症一事,又简写了几句由谈秦二人提出的解法……虽然内容简略得属实敷衍了些,却也足够了。
秦念久“嗯、嗯”几声,将这张犹如赦令的纸页小心地放至一旁晾着,又想了想,另拿过了一套纸笔来,提议道:“既然是要帮宫姑娘寻些线索,自然是要问答的。宫姑娘常不记话,万一说到哪儿突然忘了,对话就断了……不如都记下来,姑娘自己看着也清楚?”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架势怎么……宫不妄秀眉一蹙,倾身前去夺了他手中的笔,不悦道:“你当是在审犯人?我自己记!”
……是他欠考虑了。秦念久无不尴尬地把纸也推给了她,“你记,你记。”
光是发现自己身上出了问题就已足够令人烦躁,还要像被提审一般听问……宫不妄冷哼一声,强忍不耐地悬提起了笔,“问吧。”
……话又说回来了,问些什么好呢。车马问不得,十二岁后做什么去了问不得,所等之人是谁也问不得……一问一答的方式确实过于像在审讯犯人了,秦念久怕惹她反感,用上了较为随意的语气,仿佛只是在与她闲谈,“宫姑娘除了青远,可还有去过什么地方?”
“……问这个做什么。”宫不妄皱着眉将他的问题记下,边写边答,“东至武安、西至悯水、南至远沙、北至伯岭……”她一连报出了数个地名,直至把自己给写烦了,将笔啪地一搁,“山河万里,御剑而行至远不过两日的路程,能有哪儿没去过?”
御剑?一直在旁分心看风景的谈风月转回了头来,秦念久亦讶然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去游历?”
这话问得十足可笑,宫不妄看他一眼,冷嘲道:“我怎会有那个闲心,当然是去……”
……当然是去做什么?
眼见她又要陷入空茫,秦念久忙伸出手去轻拽了她一把,“别想了别想了,说些别的吧。比如……”生怕一个弄不好又惹得她惹犯病,他十分为难地择了个较为安全的话题,”呃,姑娘小时候的事儿?”
“……嗯。”
头隐隐作痛,宫不妄神情恹恹,也不想再开口了,只以手抵额,自顾地提笔将些琐事记在纸上。
……
——昔时青远,城市虽小,却足够繁华,逢年过节更是热闹。爹爹会将她架在颈上,与娘亲一同去逛会赏灯。灯光繁彩,人影幢幢。
——爹爹是城主,她是家中独女,备受疼爱,所吃所穿所用,样样皆是上品,富贵无忧。
——就连云游至此的道者见了她,亦夸她灵台澄明,根骨奇佳。
……然后呢?
她笔尖一顿,在纸上洇开一朵不规则的墨花。
孩童时的往事桩桩件件重现眼前,历历在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为何她从没有留心去想过?青远的城人哪里去了,为何聚起了亡魂,她原不是青远的城主么,怎么就成了鬼城之主?!
脑仁阵阵裂痛,似要炸开一般,激得她将笔重重一摔,迁怒似地瞪着秦念久,“记下这些来有何用!”
还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秦念久还魂至今,所学会的东西不少,却依旧不会哄女孩子,略显无措地道:“……呃,这……”
一直置身事外的谈风月眉头一皱,横插了进来,“城主冲他发火又有何用?”
宫不妄原就不太中意谈风月,心中此刻又闷着股火,被他一驳更是气急,眼中都泛上了些许红意,“我冲他发火,与你何干?!”
“诚然与我无干。”谈风月话音冷冷,“不过是见城主无理,说句公道话罢了。”
宫不妄不禁气结,一拍桌子,“你!”
谈风月挑眉,“我?”
……哎,怎么就吵起来了?秦念久完全没跟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俩,想着要先稳住宫不妄,便悄悄拉了谈风月一把,小声道:“……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又好声打起了圆场,“宫姑娘别着急,此路不通,另觅他路嘛……不是还能入梦去瞧瞧么?”
谈风月淡淡扫了这好脾气的阴魂一眼,转开了脸。
宫不妄心知是自己无理取闹,迁怒于人了,奈何她一贯心高气傲的,万不愿承认是自己有错,又是一声冷哼,也撇开了头去。
气氛一时凝滞。
秦念久头疼地看着那相看两厌的二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将那番“此路不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后问道:“……宫姑娘意下如何?”
仍是没有应答。
半晌,宫不妄倏然站起了身,扭头就走。
……这是,被那老祖给气走了?秦念久满目困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见她兀地停了步子,半回过头冷冷道:“既是要入梦,不回卧房去,难道二位打算让我在这儿席地而睡?”
第四十五章
不愧是宫不妄的卧房,轻薄的纱幔层层叠叠,千般红,万般红,似丛丛火焰般随风轻摆,在人眼前缭乱。
炉中燃着张助眠的纸符,烟气缓缓扬起,与她房中的甜香糅合在了一块,于空中飘逸。秦念久与谈风月站在一扇镂花屏风后头,隔着重重纱幔远远往里看,隐约能见宫不妄被万种红色拥着,于柔软的床铺中睡得安稳。
“……怎么说,走着?”秦念久将声音放得极轻极低,又略带忧虑地问谈风月,“……可我要是将她本人一并清醒地带入了梦中,她一见过往就犯病了可怎么办?”
说宫不妄“记忆有损”其实并不准确,不难发现她仍保有全部的记忆,只不过该是被铸她的人设了限制,不让她回想起来罢了,梦由心起,万一她一见往昔就心魂不宁,教幻梦之境失去稳定,可难保不会将他们拖入深魇……
“那眼珠子现属于你,要给谁造梦、要带谁入梦不都是你一个念头的事?”谈风月不爱闻那股甜香,无不嫌弃地轻轻拿扇子驱着味,“她已睡了,赶快。”
那入梦之法仅才试用过一回,这老祖未免也太信任他了些……秦念久白他一眼,抓起了他的手腕,“那就得罪了啊。”
……
宫不妄不像破道般心间唯有一件怨事牵挂,也不像谈风月般全然不记往昔,因而所造出的幻梦色彩混乱,纷杂无比,方一踏入她的梦境,便好似被卷入了一股旋涡乱流,幅幅画面交叠在一起,急速略过眼前。
倏地,杂糅于眼前的色彩一瞬铺平展开,各归其位,狂乱的气流亦一霎平息下来,化作了掠过的清风。
举目望去,遍山皑皑白雪盖青翠,收回视线,白雪绿意悉数退作远景,衬得近处一道跃动的红影无比扎眼。
是正于空地中练剑的宫不妄。
没了身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死气,她将一头黑发齐束在了脑后,红唇紧紧抿起,身姿灵动,长剑碎风。
……长剑?
一棵积雪老树旁,谈风月及时扶了没站稳的秦念久一把,向四围望了望,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轻皱起了眉,“……这山景,怎么有些眼熟?”
秦念久才从那股乱流中缓过劲来,转头看了一圈,迷惑地道:“山上不都是这副风景么,松林、雪地……没什么特别的啊。”
“……是么。”谈风月又望了那遍山青白一眼,听身旁的阴魂奇道:“哎,她果真是用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