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阵由层层结界交织组就而成,谈风月虽然不懂结阵,但结界还是会设的,沉心想了片刻,问他:“你先前说这层层结界,每层皆有不同的效用——可有一层是专为禁制而设的?”
若有,想办法破除那层结界不就是了?
奈何秦念久却皱了眉,“没有。”
他早先认真分辨过、重验过几回,那层层交织着的结界效用各不相同,不过防护、招魂、聚魂、显形、裂魂……还有一重限制罢了,连招财都设了一层,却独没有禁七情的一项,若非如此,他早想办法攻破那层结界,了结这桩烦心事了。
“……”如是这般,谈风月也无计可施了,将手一摊,“那天尊还是继续盲探吧。”
“……难道是还有层看不见的结界不成?”秦念久气闷地扫了眼那灵气流溢的道道咒痕,拿手肘一怼谈风月,“老祖你也帮着找找看啊!”
又来了。谈风月无不头疼地捏了捏鼻梁,终于认了自己学艺不精,无甚好气地道:“比不得天尊慧眼,我除开这结阵设得复杂外——”
“旁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几个字还未及脱口,他蓦地一凝神,拣出其中两字琢磨了起来,“……复杂?”
秦念久见他神情有异,像是有了猜测,忙将心提了起来,问他:“怎么?”
谈风月轻轻皱起了眉,“无论是设下结界还是维护结界,都极耗灵力,这结阵由数层结界交叠而成,功效甚多,既大又广,将整座青远包覆其中,还时时运转不停……如此复杂的结阵,定要有充足丰沛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里输入才是,可昨日……”
秦念久听他讲完前半段便反应了过来,接着他的话推理了下去:“可昨日她几乎一整天都与我们二人待在一起,后来还睡下入了梦,并无出力维护结阵之举,却也没见这结阵失效停摆……”
细细回想一番,除开她独自练剑与比试时能看见她操控灵力,余下的时候还真没见她有过相关的动作……
这般想着,他喃喃自语道:“……莫非,她其实还是借用了外力?”
不等谈风月再说话,他顺着这个思路转头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结阵,不再专注于研究解读那句句咒痕,而是留心起了这咒痕的组成——
先没往这处想,因而未曾留意,眼下再看,便发现了细小的不同。
那句句咒痕由道道灵光组就,有细细萤光正缓缓流转——宫不妄的灵力与谈风月的较为相似,皆是一种通透的幽蓝,但这咒痕上的灵光却不同,颜色要更为浅淡纯粹一些,似带着股穿心凉意。
秦念久看着上面正运转的灵光,没多想地将手一转,自指尖调出了一细缕黑气来。挟带着怨煞的黑气随着主人意愿而动,试探性地触上了那层薄薄灵光——
黑蓝相交,不过短短一碰,剧痛顿生,秦念久只觉眼前一黑,体内翻江倒海,疼得好似被分筋错骨了一般,叫他难忍地低呼了一声。
听他呼痛,谈风月瞳孔一缩,连银扇都忘了用,跨步上前一把抓回这阴魂的手,似有几分生气地道:“你做什么?!”
避之不及地将黑气收了回来,痛意乍消,秦念久惊魂未定地急喘着气,讷讷道:“……我只是想试试这灵力的深浅……”
谁曾想竟会如此霸道?!
谈风月狠狠将这阴魂往后一拽,让他离那结阵远了些,厉声道:“行事前动动脑子!哪有拿自己去试的?嫌命长么!”
秦念久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都快被他骂懵了,“……总不能让老祖你去试吧,你又不是怨煞之身,能试出个什么深浅来?”
“……”简直无法与这一根筋的傻子阴魂沟通,谈风月忍无可忍地拿银扇重重敲了他一记,又听那阴魂惊道:“哎,这灵光怎么溜走了!”
只见方才黑气所触碰到的那片薄蓝灵光被玷污了颜色,自行从咒痕上分离了出来,逆风洇成了团团光晕,直冲不妄阁所在的方向流去——却又略过了山巅的那一抹红,向后飘得愈远,直至消失了踪影。
谈风月虽没开天眼,却能看见秦念久追光而去的视线越过了山巅,不禁皱眉,“……是在不妄阁后面?”
才跟宫不妄大吵完一架,若是这个时候贸然追过去探查,保不齐要遇上宫不妄,怕是不好收场……秦念久略作思索,看向了谈风月,“那宫不妄戌时便歇了……”
不过一个眼神的交汇,两人便达成了共识——待入夜后再去探查。
趁夜黑风高时行事确实最好不过,只是他们却少算了一样:现刚过夏至,白昼尚长,这都已近亥时了,天色还半蓝不黑的,空有一轮明月高悬。
眼瞧着城中鬼怪悉数归家,秦念久连轻薄简便的夜行衣都换好了,奈何天色不作美,只能尴尬地坐在檐上,徒等天黑透。
青远城依着山势而建,屋舍高低错落,他坐在檐上,眼睛一垂便能看见大片琉璃瓦顶,盛着月光成了海,波光粼粼。
蓦地,自粼光中跃起一人,携光翻身攀上了屋檐,坐到了他身边,递过一坛酒来,“尝尝。”
“……”秦念久捧着酒坛,嘴角直抽地看着谈风月,“……不想老祖竟还有这等闲心?”
早些时候出去买早点时顺带着摸清了街市,不想这一众城鬼虽无七情,活得倒挺滋润享受,街上茶楼酒肆一应俱全。谈风月同样穿得轻便单薄,无所谓地一耸肩,揭开了另一坛酒上的红封,“左右都是在等,闲着也是闲着。”
一路异事接踵而至,确实难能静下来片刻……秦念久领了他的情,就着坛沿浅饮一口,又尝不出滋味的好赖来,只能干巴巴地赞了一声,“好喝。”
这酒的确不错。想这城中一众鬼怪虽然日日劳作辛苦,但吃的皆是山珍海味,穿的尽是绸缎绫罗,连所用的酒水茶叶都实属上等……谈风月嗯了一声,自顾喝下一口,见那阴魂拿手垫在脑后,大咧咧地往后一倒,好不懒散惬意。
酒不醉人,酒香却能解愁。什么破道、无觉、禁制……都被浓浓酒气裹住,暂抛在了一旁,秦念久只枕着手臂赏月,低低叹道:“……撇开异事不谈,这青远还真是个好地方。”
衣食无忧,生人不犯,神仙不管。
“怎么,”谈风月抿着美酒,侧眼看他,“天尊这是当真不想走了?”
宫不妄那番“为何要入轮回”的话语重浮脑中,秦念久微微垂眼,没正面应下,只略有些怅惘地道:“反正现下也不知该去哪儿敛骨……”说着,他转眼看向了谈风月,“……再说,老祖你的前尘,不也得想办法从宫不妄身上寻么?”
谈风月被他说得一愣。他什么都没与这阴魂说,这阴魂是怎么知道的?
秦念久见他愣怔,撇了撇嘴,“老祖莫不是真把我当傻子?就不说你自那日入了梦后就一直郁郁不乐的,从宫不妄梦中出来后也是一脸古怪……光是你那柄‘拆心’,想也猜得到是出自那蓝衣师兄之手吧?”
“哦?”谈风月撑脸看他,轻巧地把话错开了去,“不想天尊竟如此在意我。”
“……”
果然猜得没错……秦念久白了这臭不要脸的风月老祖一眼,静心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他的后话,而是见他挪开了眼,沉默着赏起了那月下琉璃海。
……真是的。看出这老祖似是极不愿提起这事,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无言地转开了头,闷声灌下一口酒。
酒液入喉,酒香冲脑,勾起遐思无数——这老祖,记忆有损,不记前尘,唯有一柄银扇傍身,独心念着一个红衣人。那宫不妄,记忆无损,却有忘症,又恰是红衣……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教一宗人离散,死的死、忘的忘,又因天道冥冥,缘线纠葛,教他们重遇到了一块儿去——可这老祖不想着要再续前缘也就罢了,为何还一副不愿追溯因缘的模样?
是了,他说过的,若非幸事,忘了又何尝不好。可是……
红衣美人当前哎!他不是一路苦寻来着么!
辛香酒液不断流入喉中,秦念久琢磨着那“再续前缘”四个字,总觉得心底哪里不太舒服,似被轻轻揪了起来,又似软软地塌下去了一块。他一惯弄不清自己的情绪,也无心去深究,只偷偷将视线移到了谈风月脸侧,于假想中将宫不妄放在了他身旁——
一个冷面公子,一个冷傲美人,当真是一对璧人无双。
似有两道阴飕飕的视线正挂在自己身上,谈风月喝酒的动作一顿,直直看了回去,“怎么?”
“……咳。”秦念久忙将眼睛下挪,放在了他颈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绳上,“你这颈上系的……”
从没听他提过,也没见他拿出来……该不会也是件定情之物吧?
同行至今,这阴魂事无巨细都与他实话实说了,自己却处处瞒他……谈风月稍稍一默,将脖子上戴的东西勾了出来,在秦念久眼前一晃,“这个?”
并不是设想中的玉佩或是金佛,这物件色泽红黄,半透不透的,里面隐约有道白色,看着像是个琥珀——形状却属实奇怪,也看不清里面裹的是个什么东西。
不等他再细看,谈风月已将那挂件收回了领子里。
“哎哎,没看清呢!”秦念久伸手欲抢,又被谈风月拿银扇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手背,两道憋屈的视线登时如泣如诉地直射过去,骂他:“小气!”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早知那时趁他入梦,就大着胆子摸出来看了!
好心护他还要被骂小气,谈风月无奈,冷眼看他,“你一个怨煞之身,怎么见着什么都要上手去摸,当真嫌命长么?”
“什么?”秦念久好奇心顿起,“这还是个灵物?”
“……说是个舍利。”谈风月隔着衣领按了按那块琥珀,在秦念久探究出声前先行答了:“偷来的。”
……这霁月清辉似的老祖,竟还偷过东西?!秦念久无不惊骇,瞪大了眼睛看他,“……啊?”
“嗯。”谈风月应的云淡风轻,一笔带过道:“数十年前途径灵显寺,看这物件似与我有缘,就顺手拿来了。”
……好一个顺手。秦念久一言难尽地盯着他颈间,“所以你进城时,被结阵劈了——”
谈风月又嗯了一声,面色坦荡,“该就因为这事。”
他是坦荡了,秦念久却觉得此举未免也太过不妥,又想着事出有因,他是不是从这东西上寻见了什么,便问:“……咳,你说‘似与你有缘’,是怎么个有缘法?该不会也与你的前尘有所关联……?”
意料之外地,谈风月摇了摇头,“不过看着顺眼,便拿来了,除开戴着还挺贴身外,并无其他。”
秦念久:“……”
正犹豫着该不该劝他把东西还回去,他视线一垂,就见三九正木头似的杵在檐下,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他们。
……只顾着喝酒聊天,竟把正事都给喝丢了、聊忘了,还把这小祖宗给招了出来!秦念久忙俯身问他,“怎么还没睡?”
三九仰着头,语气平淡,“你们太吵。”
“……”他们谈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奈何这夜实在太静了……待会儿还要夜探不妄阁后山呢,秦念久好声赶他回房,“不聊了不聊了,你回房睡去吧。”
青远结阵功效无数,皆为保亡魂可如常人般生活,“好眠”自然也是其中一样,三九却没依言动作,仍仰头看他,“夜太静了。睡不好。”
吵也不行,静也不行……见三九半点要挪步的意思都没有,秦念久略显为难地看了眼谈风月,又见谈风月正置身事外地回视自己,“……”
得,哄他睡下再去探总可以了吧!
暗道自己真是个操心劳碌命,秦念久翻下檐去,刚抱起三九,就听一道女声在近处冷冷响起:“这都已过夜半了,你们三人怎还不安歇?”
僵僵转眼望去,宫不妄站在院中,仍是白日里那副蕴着薄怒的模样,一双凤眸正挑着看他,语气不善道:“问你话呢,怎么哑巴了?”
……不是,这都没去就山呢,山怎么就找来了?
第四十九章
“……咳。”秦念久抱着三九,神情好不尴尬,“宫姑娘不是戌时便歇了么,怎么……”
早晨的架还未吵完,这二人甩袖便走了,徒留她在不妄阁中生了一整日的闷气,午休都被气过了,连晚觉也睡不成,是越想越不服气,誓要来找他们掰扯清楚——这话宫不妄当然是不会说的,只抱着手臂冷哼了一声,“我来夜巡,听见这处吵闹,便过来看看……你们倒好,在这儿喝酒谈天!”
合着只有她一人在意白日里的事儿么?!
先还想着要去夜探不妄阁后山,她城主老人家这就找来了,秦念久愣愣地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好,谈风月的话音却轻飘飘地自檐上传了下来,“城规城律,不知有哪条说了夜半过后不可喝酒谈天的?”
“……你!”
宫不妄简直气得牙痒,却找不出个合理的点子来驳他,只能不忿地抬眼瞪着檐上的人。
“这时候也不早了……”秦念久将三九一揽,抱着他跃上了屋檐,缓声对宫不妄道:“宫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们还等着去探查呢。
“……”宫不妄哪允许他人对自己下逐客令,本来想走的此刻也偏要留了,鼻间又是一声轻哼,鲜红的衣袂一扬,人已坐到了檐上,隔着点距离挑眉看向那两人一鬼,“不是喝酒谈天么,继续。”
……不是,谁邀她一同喝酒谈天了?秦念久左看了看谈风月,右看了看宫不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