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衡间所指的,正是他们那日于破道幻境中所身处的那间竹屋。
一如屋内简单朴素的摆设,这竹屋由外看来亦是朴实无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仿佛融入了屋旁所栽的青竹之中。
谈风月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那间竹屋,一股惊骇之感自心底疾速攀上了眼底,教他那双一贯波澜不惊的桃花眼中泛起了阵阵汹涌涟漪——
他视物的能力向来极好,识物的能力也一向不差,那日秦念久在竹屋内扒着向外探看的小窗正对着他此刻所在的方向,窗扉大开,被风吹得“叩叩”轻响,因而能透窗看见那日他们所摆弄过的红棕博古架。
如同那日所见的一般,那博古架上摆着件件小玩意儿,风葫芦、美人扇、彩色陶笛……拨浪小鼓。
那拨浪小鼓遍体深红,缺了几块漆,系带上的珠子也掉了几颗。
——同他在自己那场怪梦中,看见自己所赠予那白衣少年的“谢礼”,一模一样。
那股惊骇之感逐步漫上了天灵,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脑中,那个面容模糊、话音冷淡的白衣少年渐渐与那惜字如金的白衣人重叠到了一起去,教他动弹不得,由内而外地陷入了一股全然空白的茫然之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知所措,心间只有一个虚浮苍白的问题:
……为什么?
——“老谈!”
一声回神,身体比意识更快地转过了头去,原是那迟钝过头秦念久终于发现身侧的人没了,正远远地大声喊他,冲他猛招手,“傻站在那儿做什么!人都快走没影了!”
谈风月仍是怔的,木然地挪步跟了上去,走到了他身边。
他一贯冷面,本来就缺少表情,秦念久又惯不敏感的,更是发现不了他的异常,只当他是停步在看那日所见的竹屋,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匆匆带他往前面赶,“有什么好看的,在那一遍遍重复的幻境里还没看够?我都快看吐了!”
像是为了驱散心中那股复杂难辨的莫名滋味,秦念久拿出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架势,边走边与谈风月絮絮讲些有的没的,“……你说这个宗门吧,小是小,怪事却多,还一个二个都稀奇古怪不务正业的,一个功课不做跑去铸剑,一个身兼城主又不管事,一个……”
想起那僵尸王就连即将消散之时都在念叨着的“破道”二字,他轻咳了一声,“好吧,至少那个衡间还是挺用功的……”
句句话音掠耳而过,谈风月只用单音应他,甚至连被抓着的手都忘了挣开,脑中仍是那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失去记忆,为什么这个宗门会出现种种异事,为什么他会与这个宗门有所关联,为什么这一切怪事都连到了一起去?……
扣在自己腕上的手突然一紧,强行打断了他纷乱无序的思绪。他略一皱眉,勉强重拾了清醒,“嗯?”
身侧的阴魂稍停了停,踮起脚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我看见那劳什子‘复晓堂’了……哎,那个白衣人好像也在!”
那三人口中复晓堂就在前面不远,依稀能看见门内正站着一灰一白两道人影。
跟在后面的秦念久都能瞧见,走在前头的三人自是也看见了,衡间登时又惊又喜地轻呼了一声:“呀,师尊回来了!”
见衡间似顺水的游鱼一般小跑了过去,宫不妄冷哼一声,撇过了脸,“……呵,说是下山除乱,一去就是十六天,亏还知道回来。”
蓝衣师兄面上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话音和缓地笑她,“你倒是记着数日子。”
也不知这师兄姐弟三人凑到一起,会是怎样一副纠葛的场面……秦念久饶有兴致地伸长了脖子,看那宫不妄不情不愿地与蓝衣师兄一前一后走向复晓堂,谈风月亦满目复杂地看向了那道白色的人影。
可就在宫不妄抬步即将要跨过门槛、见着那白衣人的一刹,眼前鲜活的画面骤然定格,如薄脆的琉璃般片片碎落了在地,取而代之的是似能吞没一切色彩的无尽深黑,扭曲地自四面八方向他们侵袭而来。
“怎么回事?!”秦念久赫然瞪大了双眼,“深魇?!”
不等同样面露惊异的谈风月作出反应,那无尽的深黑已然迅捷猛烈地席卷而至,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包覆在了其中。
——却并没有要将他们二人吞噬进去的意思,而是反以一股根本无法抵御的斥力将他们二人强制逐出了梦境!
……
……是宫不妄醒了?
不,她还在床铺中合眼睡着。
那是……触碰到了她所被设下的限制?
到底是个什么限制,竟连梦境都能限住?
……莫不也是个禁制吧?!
那三人的笑语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眼前的场景却是已回到了那千红万红的不妄阁。秦念久稍稍醒回神来,正要出声,就被早醒一些的谈风月一把捂住了嘴。
只是还是捂晚了——他刚发出半个气音,床上的宫不妄就悠悠睁开了眼。她面上原还残存着几分困倦,在察觉到房中有他人的气息后便一瞬警醒了过来,翻身惊坐而起,隔着重重纱幔直对上了谈秦二人的视线,冷声喝道:“你们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
意识到她的记忆竟已往前回溯了一大截,谈风月动作极轻地一拂袖口,将香炉中残余的符灰转移到了手中捏着。秦念久也很快地反应了过来,故作迷惑地试探道:“啊?今、今日是十五,宫姑娘让我们跟着一同去监工……?”
宫不妄秀眉紧锁,只觉得脑子重重发昏——她确实记得自己想着要监视这二人,因而唤了他们一同去监工……然后呢,她怎么就在床上醒来了?
才在梦中窥见了一斑她的性情,若是说得不对,她定会出声反驳……秦念久心里稍稍有了底,坦然续道:“而后我们一同监工到了正午,太阳太晒,宫姑娘说怕晒,要回房午休,就先走了——”
她确实怕晒,也确实有午休的习惯……头昏昏沉沉的,宫不妄揉着额角,略带不耐地道:“……那你们来我房中做什么?”
“这……”秦念久偷眼一瞟窗外天色,大致估了个时间,立马装出了副惊讶的模样,“这都已过酉时了!……平日里比试,宫姑娘都一向准时的,今日却一直没出现,我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就找过来了……咳,没想到是姑娘睡过头了。”
“……”偏头看了眼窗外,果然天已黑了。宫不妄当真以为是自己睡昏了,不禁有些赧然,却万不愿承认自己因睡过头而忘记比约,偏嘴硬道:“什么睡过头,是由我定下的比约,我来不来赴不也该由我决定?我今日就是决定不比了,要歇上一天,你们却偏来扰我!”
……不愧是千金富贵小城主,还真是会强词夺理。秦念久连连点头,笑得僵硬,“……是我们唐突了。”
“……罢了,不与你们计较。就将今日的比试挪至明早辰时吧。”宫不妄仍是头昏,强装镇定地摆了摆手,“出去。”
……
方一撤出不妄阁,秦念久就拿伞柄戳了谈风月一记,愤愤道:“拂什么符灰!她写的那沓纸不是在你身上么,怎么不拿出来给她看?”
谈风月冷着脸拍净了手中的黑灰,又皱眉拿上清诀将双手仔细地洗了两遍,才挑眉答他,“给她看了,而后呢?告诉宫不妄她原是个宗门人,不知怎么患上了忘症,不知怎么回到了青远,师侄还不知怎么就死了,成了僵尸王?”
虽然也不是头一回被他这么冷声反呛了,可这次怎么……秦念久难得敏锐了一次,发觉他似乎有些气躁,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吃炸药了?”
“……”谈风月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拿冰凉的折扇贴了贴掌心,强压下了心间的那股郁气,再开口时语气随意了不少,“那衡间成了僵尸王,她自己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管昔时是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件好事。你看她现在这样,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不去想忘症的事,不也过得挺好么。”
刻意不想去将自己与那宗门关联起来,却越是忆起了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月华流泻下来,折在他手中的银扇之上,他低头看着手中银扇,像是在说宫不妄,又像是在说自己的犹疑,“……忘字心中绕,前尘尽勾销……若非幸事,忘掉了又何尝不好?”
秦念久微微一怔,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那惨不忍睹的“美梦”。半晌,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去,喃喃道:“……是吗。”
第四十七章
惊心动魄一场,两人各自回了房安歇,虽是一夜无梦,却都睡得不太安稳。不说秦念久了,就连谈风月都迷迷糊糊地睡过了时辰,直至被三九出门上工的声响扰醒。
与宫不妄约定在辰时,尚还有一个多时辰的空档,秦念久便放任自己在床上赖着多眯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休息够,起身时连眼下都透出了一圈薄薄的青。他梦游般简单地洗漱过,将伞懒懒一提便出了门,倦倦地跟谈风月问早安,又打了个呵欠,抱怨道:“我最近怎么越来越容易累了……”
睡过一夜,谈风月刻意将异事都抛在了脑后,心情静缓下不少,甚至还有闲心去买了份早点回来。他将手中的包子扔了给那阴魂,并不挂心地道:“该是最近异事太多,忙的吧。”
“也是……”秦念久又打呵欠,抬步往不妄阁慢慢挪去,咬着包子含糊道:“造梦也劳神……”想起那片极浓极稠的深黑,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幸好只是将我们逐了出来,没把我们拖进深魇……”
提起那梦,谈风月脚步稍顿,很快又跟了上去。他渐理解了这阴魂先前为何不肯与自己说他的梦境——连自己都摸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要怎么开口去与另一个人说?
况且……说了又能如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掉了“可以一同去找寻真相”这个答案,他又一次将这事埋回了心底,缄口不语地与秦念久并肩走着,面上一派轻松闲适。
一路慢悠悠地走到了半山,秦念久像是才反应过来,转头瞪着谈风月,“……不是,我是有比约在身……你来做什么?”
不跟着过来躲清闲,难不成还老实地上工去查阵么?谈风月目不斜视地随口道:“陪你。”
……明明是偷懒不愿上工吧。秦念久倦得连翻他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凉凉道:“……那还真是多得有老祖作陪。”
谈风月应得坦然,“天尊客气。”
秦念久:“……”
宫不妄其人虽娇惯了些,却的确向来准时,这还没到辰时,她已站在那满栽红梅的别院中等着了。
与这二人不同,她倒是睡得极好,连面上都透出了股蓬勃生气,一见他们来,便瞧见了秦念久眼下的淡青,还略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怎么,没歇息好?”
……你倒好,把事情全忘了。秦念久连连摆手否认,稍打起了些精神,想着旁边多了一个人,合该要跟她报备一声,便指了指那消极怠工的老祖,“咳……他说他想一睹宫姑娘风姿,就跟着来了。”
谈风月面上半点不见愧色,顺水推舟地点头,“多有冒昧。”
本以为宫不妄会多少责难他们两句,不想她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见怪不怪地道:“你们不本就出双入对的么。”又一指旁边的石桌,虽仍是对他有些不喜,却十足客气地向谈风月道:“就坐那儿看吧。”
“……”秦念久略显疑惑地与谈风月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讯息:这宫不妄分明忘却了昨日之事,怎么无形之中却好像还是对他们信任亲近了几分?
……也罢,左右是件好事。
谈风月依言坐远了,身姿端正地打着扇子看戏,秦念久亦完全清醒了过来,小幅度地松了松筋骨,提起了黑伞——
晨间日光和柔,将宫不妄原就白皙红润的面容烘得愈加生动,一如昨日于她梦中所得见的模样,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挑眉轻笑起来一般,但她却只是无甚表情地站着,干等着他出招。
诚然,无论那小宗后来究竟出了什么蹊跷,横竖都与他这个还阳阴魂无关,可……秦念久看着眼前那如今只会冷笑,身沾死气又不自知的宫不妄,那股纠结的复杂滋味又漫上了心头,像是被猛灌进了一口苦药,教他喉头发涩,竟一时忘了动作。
心间似有百味杂陈,他模糊能辨出其中的恻隐、怜悯、不忍……还有呢?
宫不妄见他盯着自己不动,秀眉微皱,“怎么傻了?”
“呃……”秦念久赶忙挪开眼,视线微微一垂,便落到了她手中用以充作武器的烟杆之上。
鬼使神差地,他道:“既然是比试,宫姑娘用灵器,我却用柄黑伞……好像不大公平?”
“……”宫不妄早嫌他所用的破伞磕碜,听了也觉着这话有理,将手臂一端,强忍不耐地道:“那你说待如何?”
却是远处旁观的谈风月开了腔。是出于同情也好,是出于试探也罢,他把话接了下来,“我看那梅枝不错。”
暗赞那老祖一句“心往一处想”,秦念久没等宫不妄说话,便从旁挑了一段较周整的梅枝,使了个巧劲将其带花一起折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宫不妄手中,“喏,姑娘用这个吧。就当是梅花剑了。”
“你!——”谁准他折她的花了?!宫不妄原想高声斥他,可在听见“梅花剑”三字时却恍然了一瞬,似有股充涨感斥满心间,教她不自觉地将梅枝捏紧了几分,嘴角亦是怔怔一弯,听那折花的人道:“来了,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