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一开,只见那老祖略显狼狈地抱着一整席快比他人高的枕头被褥,面无表情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谈风月看着眼前的阴魂,似有些僵硬又似有些气恼,平铺直叙地解释道:“宫不妄把我的屋子没收了。”
第五十九章
到底是宫不妄,做事可谓雷厉风行地半点余地都不留。
原属于谈风月的小屋内可谓狼藉一片,四面墙皮皆被撕脱了不说,就连青石铺的地板都给撬走了,不仅如此,地面桌椅床架上还分门别类地堆满了件件尚未雕完的泥胚,上面尽贴了不准旁人妄动的纸符……
门边,秦念久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已然成了仓库的小屋,片刻后难掩赞叹地道:“……厉害啊。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早先没少忙活吧——”
谈风月手中仍抱着先前抢救出来的枕头被褥,面色不善地站在他身后,“不如你住下?”
“……”
秦念久转头看他,准备跟他讨论出个解法,却见这老祖身子一转,毫不见外地径直进了他的屋子,“哎哎——”
他忙跟了进去,呆呆地看谈风月行云流水地把手里的被褥往他床上一扔,三下五除二地折起铺好,又拿上清诀将全屋掸了一遍……如此一套动作做完,仅用了他一个愣神的工夫。
……不是,这是打算征用自己的屋子了?眼见着这老祖已拉了张凳子在桌边坐定,烧起热水准备沏茶了,秦念久终于回过了味来,上去一拽谈风月,“不是,你准备在我这儿睡啊?”
谈风月执杯的手被他扯得一晃,抬眼看他,“那不然呢?”
确实,要他屈尊降贵地去跟三九挤一间屋子实在不太现实……秦念久左右一看自己这间原本就不大的小屋,拢共不过一张桌子四张小凳,一张床而已——
他问:“那我睡哪?”
谈风月不缓不急地将头泡茶倒在了茶盘中,又往茶壶中注入了新的一道水,“我习惯睡外侧,你可以睡在里侧。”
秦念久:“……”
宫不妄所罚的不是这老祖吗,怎么现下看起来遭殃的却是他?
他一个无言以对的空档,那老祖已用茶水清完了口,在掐诀更衣了。
……也罢也罢。两个大男人挤挤,将就一晚便算了。秦念久头疼地摁了摁额角,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刚预备拿出一副“那我便大发慈悲收留你一晚吧”的高傲姿态,却见那老祖已然反客为主地坐到了他的床上,动作自然无比地将两床被子理好,而后疑惑地看了过来,“天尊闲站着做什么,不打算回床睡了?”
“……”秦念久的高傲姿态胎死腹中,咬牙切齿地大步走了过去,“睡!”
云遮月影,夜风徐徐。
秦念久与谈风月二人如挺尸般并排躺在床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在黑暗中或睁或闭,谁都没出声说话。
谈风月想当然地是闭眼的那个,权把这当做了是自己的床,怡然地闭着双眼,鼻息均匀且绵长。秦念久却显然没他那般自在,动又不敢动,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就这么直楞楞地睁眼躺着,于脑中胡乱地一会儿骂骂那宫不妄,一会儿咒咒身边这老祖,又渐想得累了,缓缓化作了一团混沌凝在脑中的空白。
流风过叶之声与零星几声虫鸣悉数被琉璃窗隔绝在了屋外,即使他耳力极好,躺在这样一片静谧之中,也听不见屋外的一丝杂音,入耳的只有自己与谈风月交织在一块儿的浅浅呼吸声,还有同样交叠在一起的细微心跳。
……心跳。
这人人皆有的东西,于他却不可谓不陌生。身处交界地时,他是怨煞之身,内里只有缕缕怨煞之气,并无血肉之心,伴在身侧的是阴司鬼差,同是一缕阴魂而已。待还阳之后,世间碎碎声响太过纷杂嘈耳,也听不见这极细的声音——
在他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别人的心脏,不听也罢,而身边这老祖的心跳却切切实实是他自己的,一声,一声,又一声,陌生、奇异……却又沉稳安定。
夜静得发稠,秦念久不自觉地数起了身侧人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本以为会睁眼难眠直至天明的,却像是被这声声心跳魇住了神思,教他渐眯了眼,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缓缓入了眠。
黑暗中,平躺在旁的谈风月小心地睁开了双眼。
说不上正想着什么,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他只虚眼看着窗上树影摇曳,脑中不是空白,而是觉得空。
许是这夜太静了,教他思绪空浮,落不到实处,教他睡意全无。
孤身在这世间闲游了五十来年,这还是头回有人与他同眠——身侧的阴魂该是已睡熟了,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睡姿不雅、手脚乱踢,反倒十分老实,全然不见白日里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像与他间隔着条楚河汉界一般,半分也没往他这边挪。
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怔怔平躺着,片刻后动静极轻地翻了个身——垂落的手掌霎时触碰到了一片温软。
是不小心搭着了那阴魂露在被外的手。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并没立即将手抽回来,反而轻轻收拢了五指。
这下该是能睡着了。他不自知地轻按着那阴魂指上的薄茧,这般想着,沉沉闭了眼。
也没什么特别的,夜仍是那般静,思绪依旧空浮,只是掌心终于不再空落了。
床还是这么张床,被褥还是这么套被褥,所枕的枕头也还是那个,什么都没变,身侧还多了个老祖占位置,本该睡得更差的,可秦念久却睡得安稳无比,只觉得有一股暖意自尾指处缓缓铺开,游遍了全身,稳稳包裹着他,让他一夜无梦。一觉醒来,更是感觉整个人都重活了一遭似的,缠身的疲意一扫而空,像是从未这么精神过。
谈风月一贯作息良好的,已早早醒了,正闲坐在桌边沏茶,余光瞥见他睁了眼,便转过头来问他,“醒了?”
秦念久连近日来挂在眼下的乌青都淡去了不少,生龙活虎地从床上翻坐起来,两眼放光地直盯谈风月。
厚颜如谈风月,也难免被他这放肆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下颌,“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秦念久没答他的话,只拿眼睛盯着他,口中啧声连连地自言自语道:“早没发现,这老祖居然还有此等安眠的功效……说什么谪仙下凡……啧,莫非是睡梦罗汉?”
他自还魂以来,称得上困扰的唯有两件事,一是敛骨不得,二是难有好眠——在洛家屋顶上一回,昨夜一回,是他难得且仅有的两回好觉,早知道只需靠着这老祖便能睡得安稳踏实,他定每夜都赖在他身旁不走了!
谈风月全然听不懂他在那胡言乱语些什么,心道这阴魂别是睡傻了吧,便走上前去敲了敲他的脑袋,“睡个觉把魂给睡丢了?”
何止是睡丢了,秦念久现在心魂都快挂在这老祖身上了,直把他当作宝贝来看,视线热切得令人难以直视,若不是待会儿还有工要做,他怕是能扯这老祖回床再补一觉——
他肃了肃神情,认真道:“多谢宫不妄。”
谈风月:“……?”
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阴魂精神抖擞地起了床,精神抖擞地更衣洗漱,又精神抖擞地将自己一拉,口中殷切道:“我昨日巡阵时在城西边看见棵老树不错,有盖遮阴,枝桠也好坐……”
“……”昨夜不是还满不情愿收留自己么,怎么一觉醒来,都开始上赶着劝他怠工了?谈风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天尊不嫌弃有我占床了?”
秦念久都恨不得把他供在床头了,怎还会嫌弃他,拖着长声道了句“哪敢——”,便热络地拉他出了门。
刚兴高采烈地跨至了院中,预备先去寻点吃食,就听三九的房门也打开了,小鬼揉着眼睛扶着门槛,声线困困地问他俩早。
问完一声,他像是骤然清醒了般打了一个激灵,满脸狐疑地看着这明显是从同一间屋子走出来的两人,“咦……?”
他这两日在城中交到了不少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亦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各种版本各种说法的都有,很是让他长了一番见识。后山打斗时他也不是不在,是清楚前因后果的,原只把他们所说的当做是无稽之谈,可这怎么——
联系到鬼魂口中所说的“颠什么倒凤”、“什么云雨”、“什么烈火干柴”……他看谈秦二人的目光愈发不对劲了起来,“你们……”
这贪玩的小鬼近来净顾着跟城中鬼众厮混了,早晚都难见他人影,秦念久一见他这异样的眼神就明白他是误会了,忙跟他解释道:“不是不是!是你仙君性惰怠工,被那宫城主罚了,没收了屋子,才——”
没收了屋子,在哪睡不是睡啊,檐下、廊中……有瓦遮头不就行了,怎么就罚到他房里去了?他这般自驳自话地想着,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这才挪到我屋子里睡去了。”
三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双大眼瞪得溜圆,两盏灯笼似的往秦念久身上探照,“什么!”
“……”心说这难对付的小鬼果然要开始挑刺了,秦念久无奈地轻咳了一声,“事实如此——”
三九却是一脸兴奋,急急打断了他,“这么说,只用跟鬼君你住一间屋子,就不用上工了?!”
秦念久:“。”
“……”他迟疑地摸了摸鼻尖,“……或许……?”
终于可以不用做工了!早说嘛!三九满脸激动地一拽他的衣袖,还欲说些什么,脚下却莫名一轻,似被人捏着后领拎了起来,等再落到地上时,已经身处在制坊之中了。
顶着一旁众鬼纷纷送来的奇异视线,谈风月冷着脸松开了手中拎着的小鬼,把他推上了工位,摁他坐下。
“专心上工。”他说,“放工来接你。”
第六十章
不妄阁位于山巅,有流云环绕,似被天际晚霞柔柔托举着,楼阁朱红、晚霞紫红、落日橙红,往别院中一站,映入眼的唯有一片通红浮光。
红光之中,被唤来陪练的秦念久与宫不妄缠斗得正酣,谈风月则端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心无旁骛地画着纸符。
他轻垂着眼,一手扶纸,一手运笔,竖直垂落的笔尖似饱沾着红霞,在裁好的黄纸上游出道道朱砂印痕,仿若把这静美红景留存在了这方寸之间。
距重回青远,经已过了三四日,期间并无新事发生。他仍是与那阴魂日日同行,夜夜同眠,像是恃着股“如此便好,相安无事”的默契,谁也没提要搬或是要上工的事儿,反把宫不妄给气了个倒仰,正颜厉色地叱声逼他每日多少也要画几张符来以抵工时——于是他便意思意思地将就画了。睁眼醒来,拎三九去上工,阴魂查阵,他画符,接三九回院,一同睡下……如此往复。日子似被拉长放缓了一般,像一汪暖泉,直浸得他筋骨松松,烘得他懒意洋洋,如眠似醉,不思往事,不盼来日。
若是一直这么规律且平静便好了,奈何那宫不妄今日却偏要唤那阴魂作陪——
思绪一错,笔尖不觉急顿,本该一气呵成的笔划便断在了中途,白白废了一张好符。
……这下好了,心内尽是旁骛。谈风月看着桌上的废符,面无表情地将其揉作了一团,搁在掌心闲抛了两下,又兴味索然地纸团扔在了一旁,转头去看那正比练的二人。
满院繁花中,红梅织红霞,黑气与蓝光次次相接,次次相离。
念着这阴魂先前所说的“公平”,宫不妄没用烟杆,而是又拿出了那由花枝拟成的“梅花剑”来与他对练。这都已过去多久了,她手中梅枝却仍是刚折下来的那般鲜活模样,上面的梅花也仍正盛放,没少一朵,显然是经她妥善保管料理所致。
险输下一招,她将梅枝一挑,反手收到了背后,鼻间一声轻哼,“精进不少嘛。”
秦念久谦虚拱手,“承让承认。”
又见她细打量了自己一眼,奇道:“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那可不。秦念久这几日过下来,当真是应了她的那句“夜夜得好眠”,睡得安稳,精神气自然也饱足,眼下再不见往日常带着的淡淡乌青,一张满载英气的俊容也愈发生气蓬勃,抿唇笑时尤其飒爽——
此刻他便这样笑着,将黑伞往前一递,做了个相邀的姿势,“再比过?”
宫不妄被他笑得一愣,总觉得他的容貌与进城时似是有些不同,具体变化在了哪里又说不上来……她不自觉地轻蹙起了秀眉,心底似有一股异样之感急遽升腾而起,可还没待她心细辨认,那股异样却又悄然消失无踪了,连带着抹去了她方才所发现的“不同”。
眼底有一丝空茫急速略过,转瞬即逝,连秦念久都未能发觉,她神色自若地展唇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
话音刚落,原定定停在跟前的长剑霎时上挑,于空中轻巧地划出了一道长弧,直向她颈侧劈砍而去——
该死的,这阴魂怎么也跟她学会阴人了?!宫不妄赶忙撤步躲开,欲用手中的剑去挡那人的剑,又霎时愣了神。
……怎么她手中拿着的是花枝,那人手中拿着的是黑伞?
……他们的剑呢?
不过一息空茫,袭来的黑伞已然架在了她的颈间。秦念久偷袭成功,心内很是自得,却偏要装出副惊讶的模样,歪头道:“……宫姑娘连这都防不住?”
眨眼便忘却了方才的那一霎失神,宫不妄只当是他偷奸耍滑,自己才大意地没能防住,气得一磨贝齿,“这招不算,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