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本就只是故意逗她而已,也没与她犟理,爽快地应了声“好”,便又拉开了架势。
……
一招比过一招,一招接过一招……
闪转腾挪间,光影交织中,宫不妄每每瞟见秦念久的脸,脑中都不觉空白一霎,如此下来,只能是不经意间露出破绽连连,又悉数被秦念久所捕获,一招输过一招。
眼看着自己都快要称得上惨败了,宫不妄一个回身后撤,向后退离了数丈远,“——停停停!”
见秦念久依言收了势,她万不愿承认自己是技不如他才先行喊停的,便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天也晚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那敢情好!他还等着去接三九放工呢。秦念久咧嘴对她笑笑,“一百比二十,今日是宫姑娘输了。”
一百比二十!?宫不妄不知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还道是这阴魂修为武艺当真精进了不少,一双凤眸狐疑地扫了过去,“你莫不是得了什么机缘?怎么变得如此厉害!”
方才她眼中所显现的空茫掠眼即逝,不似往常那般明显,也没像往常那般说些车轱辘话,秦念久专注于打斗,亦没发现她的异状,只当是自己这几日休息得好、精神充沛,因而得以超常发挥罢了,连忙摆手否认道:“哪能啊!不过是运气好……”
宫不妄仍是狐疑地看着他,蓦地一蹙秀眉,抱起手臂厉声呵道:“你可是修习了什么禁术?!”
怎么了这是,打不过就开始诬陷耍无赖了?秦念久本以为她是那心高气傲的小性子又犯了,正准备好声与她说笑两句,却发现她神色严肃,全不似在开玩笑,不禁讷然,“……哪儿跟哪儿啊,我只是这几日睡得好,精神好,这才——”
宫不妄仍皱着眉,全然没理会他的解释,“手臂伸出来我看看。”
“啊?”秦念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没等动作,就被骤然袭近的宫不妄满带不耐地扯过了手去,将他的袖子往上一卷。
袖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偏白且光洁,宫不妄像是脑中就没有男女之防这个概念似的,抓着他的两条手臂来回翻看,再三确认过上面没见着任何咒印,这才轻舒了口气,撒开了他。
秦念久呆呆地被她拉扯了一番,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宫不妄神色一松,变成了副微带羞恼的模样,抱着手臂喃喃道:“……真就因为睡得好?难道是我这几日睡得不够……”
……不是,就算想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也不能乱怀疑他人吧?秦念久无奈,随口问道:“还有能增进修为的禁术啊?”
在他的认知中,禁术不都是拿来驱使鬼怪作恶,逆天改命一类的么?……哦,对了,还能招魂以铸无觉。
……等等,既是与她死事相关联的,宫不妄怎么能脱口出“禁术”二字?
他稍显讶异地看着宫不妄,宫不妄则瞥了他一眼,凉凉笑他无知,“当然有了。既是禁术,当有逆天之能。增涨修为、操使伥鬼、转运逆命……有哪样做不到?不过也当会反噬其身,受烙咒印,叫天道所杀。呵,只有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的愚者,才会——”
秦念久听得愣怔,可又见她话未说完,便陷入了一阵长久的空茫。
待她再回神时,已忘却了这一长段对话,记忆回跳到了先前刚叫停比试的时候,“——天也晚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这次没等她再生狐疑,谈风月便飘然晃了过来,淡声应道:“天确实晚了。城主早些歇息吧。”
宫不妄一见这姓谈的,便把输掉比试的懊丧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只觉着这人讨嫌,想要眼不见为净才好。真是,早前比试挑起的兴致都被他给败了……她红唇一抿,挥苍蝇似的赶人,“……去去去!”
夏日昼长,天还未完全黑透,仍透着一丝薄亮。苍蝇谈风月连带着无辜的秦念久一同被赶出了别院,并肩往山下慢走。
“——三九怕是要等急了。”日光已暗,秦念久无需再撑伞,只胡乱地转着伞柄玩儿,“没想到那宫不妄居然懂得那么多……她自己该是不会禁术吧?可先前她掐我脖子那回,也没瞧见她的手臂上有什么痕迹啊……”
谈风月脚步稍放慢了些,将这阴魂被宫不妄卷叠起的袖子拉下来扯好,才一一答他:“三九约了伙伴放工后去玩,早说了不用接。宫不妄该是不会禁术,且从她的态度来看,应是对此类术法嗤之以鼻、看不上眼。”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无甚波动,只单纯地是在接他的问句而已。秦念久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亦是一旁平静,半点没有要去深究探查的意思,便熄了声音,不再吭声了。
这数日内他们同吃同住同眠,不难发现这老祖似是已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往昔,净持着一副享乐当下的姿态……事主都是如此,他一个外人,更是不好多说什么,左右自己也无骨可寻,只能与他一并缓下了步调,半是惶惶、半是安然地日度一日。
……说真的,也没什么不好。青远于他来说确实是个好地方,相伴的都是些鬼魂同类,心又赤诚且善,风景更是无可挑剔,就像他先前所想的那样,衣食无忧、生人不犯、神仙不管,也确像那老祖先前所说的那样,闲度风月,当真别有一番趣味。
只是他一贯话多的,突然安静下来,空气就似变得有些稠密了。挨了半晌,他终还是忍不住戳了戳谈风月,略显局促地挑了个近来常问的话题开口,“老祖你今日都画了些什么符?”
没像往日那般直接拿给他看,谈风月面上掠过一抹异色,稍顿了顿,才把今日所画就的符纸递到了他手中。
几天下来,他所画的纸符没有成千张也有上百张,效用各异——除祟镇邪的想当然是画不得了,他只能闲画些招财的、召雨的、清尘的、化厄的……就连防鼠患的都画出来充数了,今日实在是没别的可画——
尚还有一丝天光照亮,秦念久就着那丝天光,边走边翻看起了手中成沓的黄符,“唔,借力的,这个好,鬼众搬东西轻松……生火的,也不错,鬼众都不用劈柴了……运风的,好好好,吹着凉快……”
他逐张辨着每枚符纸的功用,边念边夸,看过一张便递回一张给谈风月,在看到下一张时却骤然停下了手,“……啊?渡化符?你画这个给他们做什么?”
“实在没什么可画的了,”谈风月耸耸肩,“就给他们留用吧,若是他们将来转变了心意想入轮回,也能有个选择。”
……宫不妄会让你把这符送到鬼众们手上才真出奇了。秦念久无语看他,继续翻起了手中余下的纸符。
都是些行方便的基础小符,功效简单,十足好认,他先还逐张去念,后便犯了懒,一目三张地哗哗地翻过,又蓦然再一次停下了手,脚步亦是一顿。不似一般的符纸上只单面写有敕令,这张符两面都有朱砂,字密且小,又方向不一,还多有断漏,他眯眼细看了看,没看懂,倒过来看了看,还是没看出名堂来……
终是轻嘶了一声,他指着最末的一张问谈风月,“……这张是什么符?”
谈风月无甚表情地将其他纸符抽了回来,收在袖中,只留了那一张在秦念久手上,“身在符中不知符。”
……怎么就突然指摘起他来了?秦念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啊?”
谈风月薄唇一抿,不知是在笑还是不满,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垂眼将那纸符轻巧地折起打开,压出折痕,又相叠起来……
他边折着纸符,边细细讲解着这符的功用,三两下便将长型的纸符折成了一枚有分量的三角,也三两下便讲明了这符的用处。
原断在纸缘处的笔画连了起来,歪斜的小字也统一了方向,成了一道新符——是能道召金钟以保命的护身符箓。
“好了。”他道,“我将你的名字写在了里面,随身带着即可。”
秦念久一时怔然。
他并没第一时间去看手里的符,而是看着谈风月微垂的眼睫,静了半晌,默了半晌,才似有些小心又似有些艰涩地道:“……可这不是我的本名……”
是他借来的,向那殿中香火寥落的秦天尊——
“那又如何。”谈风月仍是垂着眼,满不在乎地道,“言语有灵,意念亦有。我画这符的时候,想要它护的是你这个秦念久,那它所护的不就是你这个秦念久了?”
……稀奇,这老祖居然也会诌些鬼话来骗鬼了。秦念久看着他,明明知道他所说的话毫无根据,是纯哄他开心的,却当真被他给哄开了心,捧腹闷闷笑起了他给这符起的诨名,“身在符中不知符——”
风也无声,他低头闷闷笑着,谈风月便终于没再垂眼了,看着这自顾笑个不停的阴魂,抿起的唇角亦不自知地微微扬起了一些。
好半天,秦念久像是终于笑够了,转眼过来,便直撞上了谈风月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四目相顾,一时无言。
倒没觉得当面取笑他人的取名有何不妥,他偏头看着谈风月,突发奇想似地道:“我再试着去找找线索吧,我的生前。”
……还是要去敛骨么。谈风月回视着他,一时没说话。
秦念久可不管他搭不搭话,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伞柄,若有所思地道:“占卜啊,盲找啊,都行不通,不过我能给你造梦、给宫不妄造梦……连给那洛家人造梦我都掺了一脚,该是也能给我自己造一场梦,去寻寻线索?”
先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当时琐事缠身,他亦不怎么想面对那个自己作恶人的前世罢了。
谈风月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秦念久也跟着点了点头,像是在与他探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试一试。不行便就此作罢。借这陈温瑜的壳子老死一世,再入阴司找那阎罗老儿算账。”
谈风月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秦念久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身在符中不知符”,任那三个尖角戳磨着掌心,仍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得把名字找回来——然后再就此作罢。”
谈风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
“好。”他道。
第六十一章
“入梦再去寻番线索”的提议一出,听谈风月应了,风便也像静下来了似的,月照人影成双。
一路无话地缓缓披着月色回到了院中,于谈风月是风清夜也凉,心情一派惬意闲适,于秦念久却是凉风吹心颤,夜黑映心慌,都快走成同手同脚了。
一想到自己拿着那老祖所赠的符箓,是怎么头脑一热,便说出了那样一番“就此作罢”的话来,秦念久就万分赧然地捏了捏鼻梁,以此来掩饰那摄紧了心脏的密密尴尬之情。
什么叫“至少也得把名字找回来”……怎么听怎么像是为了这老祖才想着要放弃敛骨一样……
“尴尬”二字有如老酒,愈是回味便愈是酣浓,逐层叠上心间,直烘得他面热耳红,像颗被渍透的酸梅似的,牙关发紧,恨不能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地消失了才好。
谈风月倒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只听他有放弃敛骨之意便觉得宽心,两片笑唇终于不再死死抿齐,而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几分。笑意一起,是由心入眼,又能由眼观心的。若是秦念久此刻转头看他,便能瞧见他一双原满盛着凉薄的桃花眼中掺进了不少暖意,奈何他只顾着垂头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了,因而错过了这出美景。
谈风月笑看那阴魂手脚都不知怎么动作地僵僵洗漱更了衣,闷头往床上一倒,便跟着凑过去坐在了床沿,问他:“今夜便入梦去么?”
怎么还催上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秦念久抬手揉了揉微红的耳垂,眼睛看着床梁没看他,“择日不如撞日,入入入。”
谈风月的心情便越加松快了几分,也没宽衣躺下,只拂灭了灯盏,便侧倚在了床架上,自觉伸手搭住了秦念久的手腕,“那便走吧。”
明明平时也没少这般拉扯的,但他此时耳尖仍热,腕上又是一暖——这下秦念久面上的红热是怎么都褪不下去了,只能慌里慌张地急急闭上了眼。
于是一念起,入梦去。
……
——不知此次所得见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睁眼,眼际白茫一片。转头,耳畔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不同于前几次入梦,在短暂的晕眩过后便会踏上实地,瞧见实景,秦念久略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晕白,身边的谈风月已然摇起了银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四围上下白茫一片的空寂之景,“这便就是你所说的交界地了?”
一道鬼影都无,只有白白浮光满目……属实萧索寂寥了些。
望着这片孤寂白茫,他恻隐的心思都稍生出了几分,不想那回过神来的阴魂却摆了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哪能呢。”
都已入梦来了,还是先找线索要紧。秦念久稍定了定神,将那丝失言的尴尬暂抛在了脑后,镇镇静静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嘴上随口与谈风月道:“啧,白成这样,哪会跟交界地沾边哦。交界地里称得上白的,该只有生人烧下来的白幡了吧……哦对,还有那鬼差老兄的脸。”
“……哦。是么。”
心间那份多余的恻隐一时无处安放,谈风月稍思索了片刻,才问:“那交界地里既然无甚白色,该是很黑?”
这老祖,不跟着一起打探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突然好奇起交界地是幅什么模样了?秦念久收回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嘴上还是如实答了,“倒也不会。虽然是昏暗了些,但黄泉两岸都有燃灯,每隔两步便有九盏一簇,沿岸的山石上也零散点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