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者自古皆知“屠鬼百万者,剑落成魔”,却从未见有谁当真斩够了这个数目……偏偏却有她师弟秦念久。毕竟世间只得他一人有天赋仙骨灵躯、有大道修为傍身,除他以外,放眼望尽世间宗人,就连首宗长老,斩鬼至多者也不过三四十万罢了。
只是人心多忌,他们观世原只是个寂寂小宗,在各宗中甚至排不上名号,偶然出了一个仙骨灵躯的秦念久,已惹得不知多少宗门长老眼红;当年日生鬼域一役,他奋而斩杀鬼王夺得大功,更令不知多少宗门弟子羡妒,此番境况下,若让别宗得知他们观世宗放任他斩鬼差一即满百万,难保会生出什么猜疑来,横生事端,于是师尊当年便将师弟的功德录档封存在了藏书阁中,不予外人知晓,又下令让他不得再出山斩鬼除祟,对外对下皆只称秦仙尊是负了重伤,需在宗内清修静养……
师弟他不通人情,又怎懂这些世故,就连他自身都不甚了解此事的首尾因由,更罔提衡间了。
可眼下师弟主动开了口,师侄也已然欢欣鼓舞了起来……宫不妄为难地看着他们二人,刚欲提说不如还是让她陪着去,又想起她才提过自己不得闲的托词,不禁有些懊恼,只能皱了眉,满不赞同地驳道:“若是师尊知道了,他定又要大动肝火……”
衡间忙道:“师祖还在闭关,我们快去快回,也不在外留宿,绝不会生事!”
对上他那双满载期待的眼,宫不妄一时失语,驳不下去了,眉梢处显露出几分无奈来,“……”
总是无奈。
早时候师尊为渡苍生,从不曾阻拦师弟斩鬼,甚至颇有放任之意,她在旁瞧着便是无奈。而后直至师弟他斩鬼差一即满百万,师尊又决然勒令他收山归隐,她在旁听着,仍是无奈——左是为苍生,右是为苍生,她能劝些什么,又能奈何?
现如今师弟身为修者却不能除邪祟救苍生,明珠蒙尘,身为师长却不能陪伴亲徒左右,失职失责,她坐在此处,望着眼前的师徒二人,终是无奈。
……只是她再清楚不过她师弟的为人,知道他既说出了“不会出手”,便断然不会出手,况且以他的能力,无论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该都能设法轻易化解,再者,师弟他……也确实是被关在山上太久了。
……不过是在旁袖手看着罢了,又有什么呢?
思虑再三,她终是冷冷哼了一声,睨着他们二人道:“若是此事被师尊发现了,我可不保你们。”
这便是同意了!时隔三载,又能与师尊一同入世,衡间满眼大喜过望,笑得连眼睛都快找不着了,连连点头:“多谢师尊,多谢小师伯!”
师尊带亲徒下山历练,原是再寻常不过之举,却能教他这般欣喜,还要道“多谢”……宫不妄心中不觉一揪,也说不出更多反对的话了,只得放软了些语气嗔他:“净盼着下山去,先前师祖给你布置下来的功课可都背完了?”
先听小师伯松了口,衡间嘴角都快扬到了耳朵根,待听到她的后半句,嘴角弧度不觉便微微垮下了一些,嗫嚅道:“还差一点……”
生怕师尊反悔,他急忙垂首向秦念久立下保证:“但我想很快就能背完了!至多一周!”
秦念久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表情,“嗯。”
他道:“那便定在来周……四月初一。恰逢十殿阎罗都市王寿诞,阴气大盛,难免会有异怪趁机作祟。”
听他说的是来周,宫不妄霎时便松了心弦,连忙道:“如此甚好。我这几日辛苦些,兴许能将那些符纸赶着画完——若画完了,我便陪你们一同去,这样也稳当些。”
如此这般,便万无一失了。
秦念久又颔首,“嗯。”
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下来,衡间更不敢怠慢,连茶都顾不上喝了,当即从袖中掏出几册古籍哗哗翻了起来,惹得宫不妄好一阵失笑。
一张石桌,三四石凳,满眼繁花。宫不妄以手托颊,闲闲拨弄着桌上的落花,秦念久垂眼陪坐在旁,耳际是衡间朗朗读书声。此情此景,依旧与过往经年别无二致。
可好像……仍是缺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将近日暮,落日如灯般缓熄慢沉,染得聚沧一片温黄。
夕阳斜映之下,寥寥夜蛾翩飞,封着薄冰的桃潭覆着一层暖光,如同一面铜镜,照出岸旁两道人影,徐晏清与玉烟首徒叶正阑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好不自在。
玉烟位列首宗,门中弟子大多自傲,不屑与别宗门人深交,更罔提观世宗这宗门虽小,却个个人杰,满令人不忿的“异端”了。拢算起来,偌大的玉烟,愿与他们观世交好的居然仅叶正阑一人。
叶正阑为人赤诚,交友只认一个“志趣相投”,他与徐晏清相识数十载,深为他极致精妙的铸剑技艺所折服,每每一得空闲,便要来寻他讨教一二——左右徐晏清为人温和,从不嫌他聒噪。
只是再痴迷于铸造之法,接连数日谈论下来,难免也教人头昏脑涨……想着稍事歇息一会才好,叶正阑惬意地大饮一口温酒,讲起了些自宗琐事聊作消遣:“——说起来,自打年前玉辉长老修成飞升,玉烟宗主之位至今尚还空悬……”
“哦?”徐晏清依旧是一袭蓝袍,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姿,举手投足间却更添了几分意气风发。宗主交替实属寻常,他闲闲掐诀扇弄着碳火,温声应道:“都有哪几位长老应选?”
“哪来的‘几位’……”叶正阑笑他一心扑在铸器之上,消息属实闭塞,“够格的只堑天长老一位罢了。”
堑天?徐晏清轻轻一挑眉。
有夜蛾辅助在各宗弟子间探听,他实则消息并不算闭塞。玉烟宗为玉辉长老所创,四百年间愈大愈强,终折服众宗,位列众宗之首,只是数十年前日生鬼域一役,玉烟首当其冲地折损了十数名长老,虽还有玉辉长老把持,却已显露出了些许后续无力之意。如今玉辉长老修成飞升,属实后继无人……呵,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玉辉长老为人肃正不阿,那堑天长老却自视甚高,心中颇多算计,本就暗妒他们观世宗已久,日生鬼域一役中又被他师弟夺得了诛杀鬼王的大功,惹得他怀恨在心,明里便时常要挑他师弟的刺,暗中又常想抓他们宗门把柄——
听见这“堑天”二字便心觉鄙夷,他将轻蔑之意悉数藏进眼底,浅浅一弯嘴角:“堑天长老修为虽高,资历却浅,若是当上首宗之长,怕是难服众宗。”
叶正阑心里自然也清楚是这般,却碍于身份无法宣之于口,只得苦笑着摆了摆手,“虽是如此……但若是长老他近来能做出点什么成绩、立得大功,便都好说了。”
如今世道还算太平,哪来的大功给他立?徐晏清心觉无聊,抿唇笑笑以作回应,听叶正阑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嗨,管它呢!横竖玉烟总是玉烟。”
他虽较徐晏清年长几岁,笑起来时却十足飒气爽朗,半点没有兄长的架子,“倒是我听闻贵宗秦长老正闭关欲破关隘,届时待他飞升,该是贤弟你……”
观世宗门小而近微,一宗之主换谁当不是当?徐晏清本就志不在此,淡淡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我怎比得上秦师弟。秦师弟他才……”
“秦师弟秦师弟,你总是如此,三句不离秦师弟。”叶正阑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最听不得好友说出这类自鄙之辞,满不赞同地一叹,“是,秦仙尊修为至高,确实无人能出其右,我亦是向来敬服秦仙尊的,但贤弟你又不见得比他差上许多!尤其自从秦仙尊三年前负伤退隐,久未入世除祟,在民间的威望已不复从前,倒是贤弟你这几年却一跃而上,无论是在宗门亦是在民间都颇得赞誉……还望贤弟不要总这般自轻自慢才好啊!再者……”
好友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徐晏清早已习惯了,只捧茶在旁静听他说着,但笑不语。
叶正阑所言句句真心,亦无偏颇,他却只当他是在奉承,哪怕诚然,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黑夜无尽,皓月在时,萤火之光怎可与其争辉。但当云遮月隐时,烁然亮眼的又是谁?
自打三年多前秦师弟不得再出山斩鬼,仿佛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乍然被收回了剑鞘之中,光辉骤然淡化褪去,世人终于得以将目光投向了他人——宗门中能者甚繁,向来不只独他秦念久一个。而今时在各界中名气大盛,风头正劲以致遭人眼热的,除开他徐晏清,又有谁人?
只是这样的话语,他自己是断然不会应的。
“再者……”叶正阑自顾说了许多,迟迟才发觉好友好似正在神游般,两眼只盯着薄薄冰层下自在来去的游鱼,也不接他的话,还当他是不爱与师弟争锋,赶忙急急刹住了话头,歉然道:“贤弟向来不爱听这些,是我多言,扯远了。”
徐晏清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仿佛根本没留心听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你当真是……”叶正阑见状不禁失笑,“除了与铸器相关的事,什么旁的都入不了贤弟的耳!”
徐晏清唇角微弯,不置可否地笑笑:“还说我呢,叶仙君不也是如此?”
“哎,那倒也是!”叶正阑一拍大腿,笑得开怀。身为玄门中人,他平生却最爱各样兵器剑谱,一旦聊起这个,便连眼睛都放亮了许多,端的是神采飞扬:“说起这个,我近日来一直在想,万物有灵,灵却无形,纵使有旁门幻术能使气化形,所幻化出来的终也不过是虚物,总不入流。若有什么术法能为‘灵’化出血肉实体,拥有七情肉身,那剑灵岂不是亦可——”
“剑灵化形么。”徐晏清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旋即半垂下眼帘,遮掩住了眼底的冷嘲,状似若有所思地道:“唔,我早前便有此设想,且已钻研有段时日了。”
“什么?!”叶正阑闻言差点没惊跳起来,眼中满是纯粹的欣喜,“可有何进展?!”
已然大成,就待一验。此等惊世之法,当然要等诸事妥当后再宣,方能一鸣惊人,徐晏清心底淡淡冷笑,面上却半点不显,只赧然道:“不过只稍有了些眉目罢了,离大成还差得远呢。”
“‘剑灵化形’一说前无古人,能有些眉目已是难得!”叶正阑满面盎然,言谈间全无妒意,尽是与有荣焉的赞叹,“果然这世间最精铸器之人,还当属贤弟你啊!”
最精铸器之人么……徐晏清脑中骤然浮现出了那柄银扇铸成时的璀璨灵光,垂在袖下的手死死一攥,又一霎松开,状似赧然地摆了摆手,笑道:“叶仙君捧杀贤弟了。”
“你啊,样样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谦逊了些。”叶正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神情蓦然一肃,皱起了眉:“只不过,贤弟你这钻研剑灵化形的事儿只怕是要抓紧,又或是先搁一搁了。待到下月,各宗都可有得忙的——”
徐晏清稍稍一顿,“嗯?”
……确实,近来他曾透过夜蛾窥见数位玉烟长老神情古怪,却不敢近探,不知是何缘故……思及至此,他面露疑惑,追问起了详细:“此话怎讲?”
夕阳渐下,被崖下无垠海面纳入其中,隐去了身形,交由随后袭来的暗色把持大地。
天色渐进低沉,叶正阑亦神情微黯:“唔。此事事关重大,原本只应通报予各宗宗主,但贵宗秦长老眼下正闭关,是贤弟你在操持着贵宗上下大小事务,与宗主无异,说予你听该也无妨……”
他稍一斟酌,沉声述起了详细:“是这样的,近北处有一座主城,名曰红岭,城外近郊处有一小村落,唤作溪贝。数月前曾有一名星罗宗弟子途径那处,意外发现那村庄内外方圆百里的灵气仿佛都似有些紊乱,便留在村中观察了一阵,终于发觉那处确实有阴阳失衡之相——”
……阴阳失衡?徐晏清心中一紧,不觉皱眉,“可是出了什么难对付的异怪?”
“若只是异怪,那还好办了。”叶正阑向来公私分明,一聊起正事,面上便再不见嬉笑之态,余下的只有严肃,“那星罗宗弟子不擅施咒画阵,却颇通观星之术,那溪贝村平日里看来极其普通,不过世间寻常一座村落,却唯在恰逢‘东官苍龙断尾’那夜,方可映照星象算出那村庄正处在‘替生门’所在的方位,才能一观其中异常……”
心间预感不祥,徐晏清神色微微一僵,“……替生门?”
“是。”叶正阑道,“经星罗宗测算得出,天人地三界虽泾渭分明,却处处交接,这‘替生门’便是其中要紧的一处,巧巧与地府相接,正似民间常说的‘鬼门’。替生门位置特殊,本应是作沟通阴阳、调和阴阳之用的,可眼下那处的阴阳两气却失了衡——唉!此番异状,想来唯有是世间修行人中有谁修岔了心,行了逆天之举啊……”
“你是说……”徐晏清唇边惯挂着的笑意终于悄无声息地泄露出了几分勉强,“许是有宗人逆天而行,修习了禁术?”
身为玉烟首徒,叶正阑光是听见“禁术”二字便难掩唾弃之色,点头应道:“没错。”
“……”徐晏清心底已然波澜大起,面上却依然自若地作思索状,揣测道:“当真就是因为有人修了禁术么?不是说月隐仙翁座下亲徒谈君迎近日得道飞升了——兴许,是他飞升时攫取了一方灵气为助,才致那处灵气紊乱、阴阳失衡……”
叶正阑才听他讲至一半便摆了摆手,“哪能呢。实不瞒贤弟,星罗宗占刻长老一收到来报便即刻趁夜动身去那小村探过,以通天眼一观,发觉那处阳气虚旺、阴气虚无,显然是有人暗中以术法抽调了阴气为己所用——若非是有宗人修习禁术,也只能是有哪个教派在行些不轨之举了。咳,自家人管自家事嘛,虽不知那九教六门五派得知此事后会如何动作,总之,星罗宗连同玉烟宗几位长老已颁下了密令,月后便要彻查各宗。我想该就在这几日,各宗宗主便会接到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