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谈风月将银扇收了回来,不冷不热道:“不想傅仙君识人的功力不怎样,鼻子却倒挺灵。”
秦念久则大方磊落地将桌上布包拽了过来,解开予他看,“你说这个?”
布包中一长一短一对骨柄双剑,寒光幽幽,灵气逼人。
他垂眼望着膝上双剑,眼底又有戾色无声滑过,待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如常,摊手道:“这骨是我的骨,剑是我的剑,至于为何会与贵宗门徒扯上干系……我还好奇详细呢——待傅仙君回宗门找叶正阑叶长老问清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断水再度皱眉,还想再追问下去,却见他将布包一裹,站起了身,而谈风月竟也跟着走至了门边,回首与他道:“这茅屋无主,这山头也鲜有人来,傅仙君可暂且先住着,待修养好了再回宗。”
他们二人要走,以他一人之力怕是难拦……傅断水稍作思量,将目光远抛向了秦念久,“你方才说你还有事未弄清,是要弄清何事?”
秦念久将布包往背上一搭,踏入了谈风月所画的传送灵阵中,语气轻松道:“同门死事。”
“……”这人说话为何总是这样扑朔。怎么说他也是个身份有异的危险人物,傅断水上前数步,追问道:“去何处弄清?”
阵中灵光渐起,缓缓吞没了二人的身形。秦念久这回没再与他打哑谜,头也不回地道:“淮海之北,聚沧山。”
第一百零一章
聚沧山腰,葱葱林间。
谈风月拨开丛丛灌木,闷头走在前面。他薄唇微抿,眉眼中似乎蕴着几分薄怒,任由背着双剑的秦念久被他不近不远地甩在后头。
被谈傅二位仙君携手齐力暂镇住了身上的怨煞之气,秦念久周身金轮环绕,行动不可谓不迟缓,连迈步的动作都显得僵硬万分,跟在后头期期艾艾地喊那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只自顾前行的老祖,“喂、喂,老谈?老祖?妹妹——慢点嘛——”
谈风月却不回头,仅将步伐稍稍放慢了些许,让身后的阴魂得以跟上。
见他这般气闷了一路,秦念久觉着有些好笑,抬手拉他,“这是怎么……生气了?”
谈风月心情不佳,语气亦不善,看也不看他地道:“傅断水已知你将近入魔,你还告知他我们此行为往聚沧——怎不干脆直接随他回玉烟自首算了?”
缘是在气这个……秦念久微一垂眼,又笑了起来,无所谓地耸耸肩,“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谈风月当真不知他这是打哪拾来的自信,没好气地转头瞪他,“就怕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他虽气,实则却不是在气这阴魂对傅断水的知无不言,而更多是在气自己对往事前尘的一无所知……亦是在恼他自身不敢向这阴魂问个清楚明白的怯懦。
不敢多看秦念久面上神情,只怕惹得自己更心悸,他甫一说罢,便匆匆扭开了头去,兀自前进——却仍是不忘细心地帮那阴魂扫开了地面上的碎石,深怕他绊倒。
秦念久一直留意看他,自然将他的小动作收尽眼底,一阵闷笑,没再逗他说话,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有贴心老祖在前,他便也没留心看路,反拿目光追上了一只飞鸟,直望向山间云雾。绕山云雾虚白渺渺,像极了他眼底无声积淀着的那一抹郁色——
先前在青远时,他曾随手以茶渣作占,算他身死何处。
——向南处,至高处,极寒处。
向南处,有南海广阔,激掀起层层沧澜;至高处,有山名唤聚沧,山巅入云;极寒处,常有风雪自云中化出,碎碎洒下,皑皑盖苍翠。
是此处。
他步步沿途走过,沿途看过,沿途想过,哪处是宫不妄嫌遍山只有青白两色看得眼睛疼,亲手种上的花树;哪处是徐晏清以铁石废料堆叠出的假石假山,自成一景……处处映在脑中,仿佛都还如旧时模样,可奈何如今都已杂草蔓生了,再难觅当年意趣。
无人打理,杂草枯枝便能长得这般肆意猖狂,真不知道当年仅靠衡间一人,是如何将整座山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是,斯人已逝,草木也非当年。浮于脑中过往回忆里的风景从未这般清晰过,历历皆在眼前。昔时每每与谈君迎下山除祟、得胜而归,那抹行事肆意的天青都爱先他一步领在前面,跃在这山林之间,身边相伴的是碎雪,是月华……
脑中那抹青影渐与眼前的背影交叠成了同一人,秦念久刹那失神,竟脱口唤他,“谈君迎……”
谈风月脚步突地一顿,袖下的手轻轻攥起,又转瞬松开。说到底,他并未将那“谈君迎”当成过是“自己”。虽然曾于梦中见过、听过,但……他都忘了。
仍是那句“忘字心中绕,前尘尽勾销”,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他人之事、他人之言罢了。只是不知眼前人所念的,所爱的,又是哪一个“他”呢?
心内滋味有异,他却只表情如常地回过身,挑眉问那阴魂,“怎么?”
秦念久不知他心中介怀,笑着快走两步,赶了上去与他并肩,“老祖你走得这么急,也不体谅体谅我……”
他打量周边风景两眼,偏头与谈风月笑道:“好说歹说,这处于你也称得上是故地,你走了这么大半天,可有觉着眼熟的山景?”
谈风月轻轻摇头,抬手搭上他的肩,将他扶稳了些。
不自觉地将肩膀一错,与他稍隔开了些距离,秦念久顺手指了指近处一棵歪松,与他聊作笑谈,“忘了吧,你先前就常爱坐在这棵树上,说是调息,实则小憩——”
故人旧事昔时风景,他将眼底阴霾统统藏了个干净,颇有兴致地将这些悉数讲予这不记前尘的老祖听,“那边那边,幽深处有一片梅林。我想想啊……哦对,是师姐幼时曾说这遍山只有青白两色,看着乏味,师尊经不起她哭闹,便给她辟了一片空地出来,种上梅花。梅花开时谢时,碎落满地,好看得很——老祖你先前也常去呢。我与宫不妄比练剑法,你便在旁看着,常与她拌嘴,有时还会‘浅酌’几坛……哈哈哈,我记得你有回醉了,还硬抓着宫不妄大发感慨,说些什么……什么来着?哦对,‘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还有那儿,往里走点就是桃潭了。师兄曾说宗内既然有梅,便合该也有桃,于是便做主在小潭旁种了几株桃树,又将他铸灵器时余下的一些铁石废料浇筑成了几座假山小景,放在潭边,看着还算赏心悦目,师尊便也由得他去了……对了,你还在那桃潭里偷过他几尾锦鲤,架起炉子烤了呢,末了还嫌口味难吃,真是……”
他话音轻松,眉眼带笑,自欺欺人般地将话中的“师兄”、“师姐”、“衡间”与国师无名、鬼城城主、僵尸王破道生生割裂了开来,只拣些昔时趣事来说,“再往前就是生云台了。——其实也就是个寻常祭台,只不过待风大时,常叫人分不清是云生雪,还是雪生云,故名生云台。记得你先前……”
谈风月只静静随他走着,静静听着,仿佛在听他人故事一般,“……是么。”
略有些突兀地,他插话道:“我都不记得了。”
“……”秦念久不由一怔,终于发觉这老祖言语间情绪似乎有些异样,便连忙住了口,放缓了语气讷讷道:“是,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明明只因自己心内有些郁结,这才冷声说话,却害得这阴魂要小心翼翼地哄他……欲找个话头将这事给揭过去,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谈风月自觉头疼,惯性地想要拍拍他的手以作安抚,可手刚抬起来,又记起了他与自己之间那份微不可查的隔阂感,只得僵在了半空。
心下无奈,他随意向旁扫了一眼,忽而却皱起了眉,顺势从旁掐了一片树叶置于手心处,“方才进山时还只当是错觉,现看来……”
他将那片绿叶递到了秦念久面前,“不知怎么,这处的灵气好像似乎格外稀薄?”
聚沧实乃灵山,有精纯灵气千年万年累积,怎会……?
随着谈风月凝神起念,置于他掌中的叶片一瞬沿着叶脉烁起了淡蓝荧光,却只有短暂一息,便虚浮地暗淡了下去。
不等秦念久出声提醒,他即刻便又挥手掐诀,试图召集灵气,却攫遍整山也只搜集到不盈一握的稀薄几缕,甚至聚不成团,只虚虚绕上他的指尖,转眼便消散了。
“……”
秦念久见状不觉也皱起了眉,半晌后眸色一暗,低声喃喃道:“怪不得宗门人传说观世全宗飞升,人人皆信了……”
修者飞升成仙,定是要攫取一方灵气为助的,而聚沧山原是灵气丰蕴的一座灵山,如今却灵气枯竭,不就是有人飞升的最好例证?当真可笑。
原还天真地预想着回到此处,设个留影幻阵一观即可知晓当年往事呢……谈风月微垂下眼,扯了扯嘴角,“这下可好。”
不过瞬息,秦念久便将心情调整了过来,随着他耸了耸肩,笑道:“一路上遇见的异事那般多,也不差再多一桩了。”他顿了顿,又道:“四处走走看,兴许能找到一些灵气仍丰的灵草灵物……”
谈风月若有所思地垂眼捻着掌中绿叶,突然打断了他,“观世宗覆……”
他话音急急一顿,将“覆灭”一词咽了下去,转而委婉道:“世人传说观世宗全宗飞升,具体是在何地?”
秦念久被他断得一愣,下意识答:“生云台。”
在生云台上被众宗人合围的画面全不受控地重浮于眼前,他怔怔转头眺向生云台所在的方位,只得见积着白雪的苍翠树巅一重叠着一重,将那玉台掩得严实,却见白雪碧树之间穿插着几丛高而细长的枯枝,正正是在生云台所在的方位。
“……呃。”秦念久满不确定地愣愣望着那几丛伸向远空的枯枝,“生云台上……有树?”
而谈风月已先一步领在了前头,斩钉截铁道:“走,过去看看。”
生云台既宽且广,宽长足有百丈,砖砖皆以白玉砌成,似雪无暇、似云纯净,远远望去,当真如同有云雾自中生出一般,仿若一块仙域贸贸然跌落入了凡尘——可如今却已爬满了青苔,难见玉色,砖石缝隙间亦长出了数寸长的杂草,几要挤裂玉砖,而祭台正当中……竟赫然立着一棵参天梧桐。
梧桐乃凤凰栖木,亘古以来便是灵树,但这株梧桐却似有些不同。其根系虬结,成股成团地破玉而出,直将坚实无比的白玉砖都挤落成了碎块,该属茁壮才对,可十分反常地,这梧桐的叶片却格外稀疏,枝干亦枯老斑驳,全然不似“有灵”之相。
秦念久定定站着,皱眉盯着那株梧桐,脑仁隐隐作痛。他万分确信生云台原是一座宽阔平整的祭台,并没有杂树生长,更罔提一株高大的梧桐了,可……似又有一幅模糊的树影留存于他的记忆之中,使他对这梧桐并非全无印象。
……他不是已经将往事尽数记起来了吗,这树又是打哪来的?
谈风月方才听身侧阴魂说生云台上不该有树,眼下又见他只顾望着这梧桐发愣,久久不语,便知道这梧桐该是有些蹊跷……他微微一叹,上前一步,抚上了眼前半枯的梧桐,沉心感受起其外股股如细涓流般淌动的灵气。
片刻后,他下了定论,“树上灵气同样不太丰润。但还勉强存着些许,应该也够设出一个留影幻阵来,一观这株梧桐的来历。”
不知为何,仿若能从眼前的梧桐上寻见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感……秦念久稍嫌迟疑地应了声,“好。”
欲要通过留影幻阵重现过往情形,需将相关物件置于阵心作媒介。既然是要一观这株梧桐的来历……便也只能拿这梧桐本身自作阵心了。
秦念久身上的怨煞之气被镇着,不能轻易动用,只能抱臂站在近旁干忧心,叠声嘱咐谈风月要小心:“仔细仔细,角落处别画漏了——”
留影幻阵十分复杂,本就极耗心神,还要听那惯爱操劳的阴魂唠叨,谈风月无奈地瞥他一眼,又以银扇驭风在空中补上了几笔,“知道。”
有银扇为引,细如苇丝的缕缕灵气自梧桐树干之上游弋向空中,又滑落在地面,凝成字字幽蓝的咒令。细若簪花小楷的咒令以梧桐为正心,覆满了整座生云台,一时间映得整座祭台通体荧蓝,连软软拂过的几片浮云都沾染上了颜色。
耳边阴魂仍不放心地在喋喋叮嘱,“这梧桐来路蹊跷……你多小心。”
真是,当自己是刚入门的小弟子么。谈风月好笑地摇摇头,心里既受用,又微微有些发酸——既然依旧这般为他忧心,又为何要与他疏离?
……无论如何,有他关切便总还是心暖。他微弯了弯唇角,咬破左手无名指,将渗出的血珠点在了那株梧桐之上,一边如往常那般随口笑道:“是是是,多谢天尊关怀。”
一声“天尊”脱口,还不等秦念久反应,他自己却先是一愣。
过往只为揶揄逗趣,他才刻意尊称这阴魂一声“天尊”,可这二字放在如今,却是再唤不得了。
暗悔失言,谈风月难得结舌,“我——”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一转眼,却惊见秦念久满载失措地扑了过来,“小心!!”
只见漫山稀白的云雾不知怎地,竟乍然变作了稠密的浓黑魔气,滚滚上涌直至逼挟烈日,似要将天地翻覆倒置——
不懂是哪一步出了差池,秦念久急急将他从梧桐旁拉开,发僵的手臂却不慎狠狠甩在了梧桐树干上,被焦枯的树皮擦出了数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