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步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出了什么差池,而不过是留影幻阵所呈现出的“往昔”罢了,谈风月慌忙反手护住秦念久,正要哄他安心,却突见漫山“魔气”蓦地虚虚一晃,急速褪去了颜色。
猛地,身侧梧桐树自中炸出了千百道“咔咔”木纹爆裂之声,有千百股异常澎湃的灵气轰然自树中汹涌爆发而出!
那灵气至精至纯,亮的刺目晃眼,更胜于日光百万倍,如瀑般飞流直下,顷刻间便淌遍了聚沧全山——也流泻进了那一方留影幻阵之中。
忽悠悠,有浓白雾气自阵中徐徐漫出,自上而下,柔柔笼盖住了聚沧。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与秦念久惊魂未定,呆看着那白雾如静水般缓缓而流,忽而被自身后响起的一道女声激得僵住了动作。
“——师弟!”
一声唤,那般清冷,那般清脆,好似银线穿金针,轻巧地将昔时与今日绣缝在了一处。
是宫不妄。
是宫不妄!
两人惊愕过甚,齐齐转头,只见宫不妄一身红衣如火,长眉如黛,两瓣红唇润泽如梅,唇角轻轻勾着,是一副他们在青远时从未得见过的、异常生动的模样。
日头太晒,她将手掌置于额上,以手遮阳,视线望向生云台的那端,似嗔似笑地道:“有消息要同你说,却到处寻不到你,你倒好啊,连徒弟的功课都不顾了,反在这里闲观沧海!”
两人愣怔地看着她,僵僵循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道白影长身玉立,正站在生云台边际,近乎融到了云里。
早已习惯了自家师弟的寡言,宫不妄自顾走向他,“方才首宗那边来讯,你猜怎么?”
她红唇微扬,几分庆幸,几分不屑,道出了那自玉烟首宗传来的“新讯”,“——那先前成日游手好闲的谈君迎,竟还先你一步飞升了!”
第一百零二章
绕山的云雾蒸腾翻涌,聚起又散开。
宫不妄仪态矜持地以手遮挡着日光,与自宗师弟错身前行,一齐去寻正在梅林中温习功课的衡间。
时值苦夏,融融暖阳烤得人筋骨泛懒,连聚沧山巅常年积下的厚雪都消融了数寸。她足下簌簌踏雪,自顾傲然走在前头,嘴旁仍挂着谈君迎飞升一事,“谁能想到呢——”
毕竟这样令人筋骨酥懒的时节,连小妖异怪大都蛰伏不动,害得各宗修者无事可做——他们的师尊秦逢趁得空,便闭关修炼去了,只留了道虚影在复晓堂中监管宗内事务;徐晏清有友人来访,留了他在宗内小住,成日与之相谈铸剑之法,不亦乐乎;衡间日日潜心钻研功法,稳扎稳打,颇有长进;她则常窝在房中躲日光,闲闲为青远画些平安驱邪符;至于其他各宗各派么……他们观世甚少与别宗来往,也不知他们都正忙些什么,想来该也是一派闲适吧——唯有谈君迎飞升一事不胫而走,属实难得有件新奇事可谈。
说起谈君迎,她总不屑。想他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便成日好逸恶劳、不务正事,到头来竟能先众人一步飞升……她秀眉一挑,兀地笑了一声,“我记着他之前不是总自吹自擂,说自己出生时祥云漫天,怕是神仙托生……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以他那股懒散的劲头,怎能有法子修成飞升?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却总不自觉地在意着师弟对此的反应,屡屡回头看他,试图自他的眼角唇边寻见些细微的情绪,“——师弟你觉着呢?”
但想当然地,秦念久面上并无任何情绪。
仿佛全不在意这条“新讯”一般,他的面上眼中皆如同一池静水毫无波澜,亦如同阔然无际一片荒野平川,毫无起伏。只是不知怎么,却忽有股细如微风的茫然感轻轻拂过了心底,转息便又没了踪迹。
并没去深究那抹异样,他显露出的只有漠然,听了宫不妄发问才答:“或许。”
宫不妄原还心道他兴许会有些别样的反应,却见他平静如常……也是,他毕竟无情。她凤眸微微一黯,很快便又兴味不减地接着猜测了起来:“抑或是承了他师尊留下来的什么机缘?我听闻月隐仙翁的洞府中藏有秘宝无数——”
秦念久听她说着,神色仍是淡漠,仍是惜字如金:“或许。”
宫不妄难得听他接话接得这么勤,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转而又想到他只在与谈君迎相关的事上才会这般“上心”,唇角的那抹笑意便淡了去,重新换回了不屑,“……啧,总不能是用了什么禁术。”
秦念久语气不变,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会。”
宫不妄手掌隔在额前,因而没能捕捉见他那一刹蹙起的眉,却被他冷冷的这一答给噎住了话音,“……”
她明知道他只会刻板地道出心中所想,此言不过是客观地在评判“谈君迎是否会修习禁术”,并无半分维护之意,却难免还是被这声斩钉截铁的否定惹得一阵不悦……
眼能得见师姐表情微僵,却觉察不出她心绪,秦念久只自若地淡声续道:“修习禁术乃逆天之举,万不可能凭此得道飞升。修者功德易攒,仙缘难遇,谈君迎其人虽行事无状,修为却高,功德数亦早已修满,若得幸偶遇仙缘,飞升也并不为奇。”
“……”听着他这样冷静且漠然地谈论起谈君迎飞升之事,仿佛那人不是与他自幼同长起来、与他同出生入死的竹马,而只像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生人一般,宫不妄唇角弧度愈发僵硬了几分,心间原本的那份不悦忽而化作了些许悲凉,无不敷衍地匆匆揭过了话题:“哈,那倒也是。”
缭绕交缠的细腻心思一时起、一时落,终不过是为“相思”。奈何她所思之人却是无心。
曾经她只觉得那谈君迎成日言行无忌地黏着自宗师弟,端的是没点傲骨、没点脸皮,徒惹人生厌,可现下……她却颇感几分“兔死狐悲”地同情起了他来。
遥想当年谈君迎还在时,他那样哄闹,又强要与她师弟形影不离,日子久了,时常令人错觉后者身上也沾染了些微“人味”,不似本身那般不近人情,而如今……她师弟再不出山,再不见谈君迎,身上那丝“人味”亦再寻不着了。相别三年不见,就连她都对那谈君迎生出了几分怀念,三不五时还会向人打听打听他的近况,而师弟……却是连“谈君迎”三字都再不曾主动提起过,偶然听旁人提起时,表现也再淡漠不过,仿佛早将他忘却了一般。
哪怕是对着空谷高声大喊,都能听见声声回音,而若是将一腔情意赋予秦念久——却是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心中情思渐化忧思,宫不妄红唇一抿,转开了头去,不再看秦念久。半晌,才以气音低低叹出了两字:“……木头。”
梅林藏于山腰幽深处,雪中苍绿拥万红。
眼前红梅花开成片,宫不妄匆匆将脑中纷杂情绪胡乱塞至心底,如同红烟一缕般掠到了正埋头画阵的衡间身后,拿凉如寒冰的银烟杆一贴他的小脸,“小师伯携你师尊来检查功课了!可有躲闲偷懒?”
衡间盘腿坐在雪地上,画阵画得正入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直直跳起来,酸麻的两腿又是一软,差点没跌上一跤,嘴里却只顾着急忙慌地道:“小心小心小心!——别踩着了!”
宫不妄被他这副手忙脚乱之态逗得莞尔,适时拽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跌下去,又垂眼一看,方才看见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各样作设阵用的琐碎灵器,不禁好笑地挑了挑眉:“怎弄得这样杂乱,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这儿摆摊呢。”
“这……”衡间赶忙站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这就收拾!”
“不急。”余光瞧见迟来一步的秦念久已坐到了石桌旁,宫不妄便不由分说地将衡间也拽了过去,按他坐下,“东西散在那儿也丢不了,还是先歇会儿吧。你这几日勤学,眼眶都熬青了——难看得很。”
说着,她信手一拂红袖,便凭空布出了一桌热气升腾的茶水来。
知道小师伯这是在关怀自己,衡间咧嘴一笑,老老实实地坐定了,又从袖中掏出了几个小纸包来置于桌上,是他自己背书时拿来解馋的小零嘴,“前几日得空,我便渍了些糖梅……”
到底是少年口味,那纸包中糖多梅少,渍得梅子湿软黏腻,宫不妄倒也没露出嫌弃之色,大方地拈出一块来尝了,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滋味尚可,配茶不错。”
衡间便笑开了怀。
日光朗朗,清风揉着花香袭人,宫不妄抿着烫口的热茶,与衡间谈起天来。所聊的虽还是那谈君迎飞升之事,却不同于与秦念久,衡间总能适时地搭上她的话,与她相谈甚欢,不时还能冒出几句精妙的玩笑话来,逗得她阵阵发笑,笑音如同风中梅瓣般纷扬飘远。
他们越聊越漫无边际,或嗔或笑,字字句句,全如缥缈烟云擦过了秦念久耳际。他只闲坐在旁,捧着茶杯却不饮,看花,花却入眼不入心。
他知道寻常人家赏花,总是能赏出些心得意趣,吟得出诗、作得出对,但这花景落在了他眼中……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一切声音、画面、想法、情绪都被一层厚厚白雾阻隔在外了般,他的心间唯有茫茫一片,万物皆空,万事皆虚。
他并没有任何想法,也什么想法都不必有——就似他师尊秦逢所说的那般,他天生仙骨、地赋灵躯,所修的又是无情大道,来世间一遭不过是为斩鬼除祟,度苍生以太平罢了。无谓多想。
向来如此,合该如此。
……但若是他不能再斩鬼除祟了呢?
三年多前,他斩鬼差一既满百万,师尊秦逢勒令他不得再出山除祟,只许留在宗内清修,待一仙缘即可飞升——
惊天停云一对双剑是他心骨所化,不会蒙尘;术法咒决皆镌刻在心,难以忘却;日生鬼域已被肃清,世间残余的小妖异怪再成不了气候,有宗门人协理足矣;亲徒衡间不时下山历练,亦有宫不妄徐晏清相伴在旁,无需他操心……若他有心有情,只怕会觉可笑可叹,他这仙骨灵躯的秦仙尊怎反而成了宗中唯一的闲人,好似多余。
好在他无心无情。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连年待在宗内,不曾也不会觉着烦闷,更不曾也不会觉着孤寂——只是不知为何,好似总有些许渺如微尘的星点茫然之感,飘忽忽悬浮于他平静的心湖之上。
就好比眼下,他与师姐亲徒三人置身于梅林,眼前是雪地梅景,耳畔是谈笑之音,与过往经年别无二致,可似乎……又缺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半点没察觉师弟正出神,宫不妄说笑着,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挑起眉看衡间:“还说人家呢,那谈君迎再怎么不求上进,也到底是飞升了。你呢,可有什么长进?”
“有的有的。”正小口啜着茶水的衡间闻言立刻把杯子一搁,点头如捣蒜,“我已掌握了那可使空气凝而成瘴的犀珑阵,甚至还稍改良了些许……只是光对着木桩试用,也看不出什么效果来……我还想着说等何时下山去,能找个小妖试试手。不知师伯——”
“啊,这……”
这夏日三伏的,聚沧山上好歹还有几分雪气能贪凉,一想到山下那灼人的日光,宫不妄便犯起了愁来,托着腮道:“师兄近日来都在陪他那友人,不知何时才能得空;我房中又尚还有一堆符纸未画完……啧。”许是方才大谈特谈了一番谈君迎,害得她也记挂起了往昔,不由得随口嘟囔道:“若是那谈君迎还在就好了,便可托他带你历练去,左右他脸皮厚,半点不怕晒。”
秦念久原没在听他们二人谈话,可不知何故,偏偏这一句却入了他的耳。
倏地,那本悬于心上的星点茫然忽而软软跌了下来,碎碎落入心湖之中,一点点漾开了去,一点点膨胀开来,斥满了他的心间脑海——曾经衡间入世历练,想当然都是他陪伴在旁,同样想当然地,那人也会一同前往。
可后来,怎么原本“想当然”的事,却都没有了呢?
被这股茫然之感所掳,他竟有些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开了口:“……那便由我带他去吧。”
此言一出,宫不妄与衡间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来,秦念久自己亦顿了顿,却并没看那面露惊异的两人,只垂眼看着落在杯中的梅瓣,“现今世道颇太平,大妖难觅,寻个小妖试手即可。”
杯中的茶水未动一口,已然凉了下去,一如他平淡微凉的话音,“我不出手,仅在旁边看着便是了。”
自三年前师尊归隐、谈仙尊不再来访,衡间只觉得原就不近人情的师尊仿佛愈加冰冷了许多,令他总不敢像谈仙尊在时那般与他亲近,眼下乍听师尊这样说,他难免呆了呆,片刻后才有股惊喜之感漫上心头,差点没跳起来拍手,连舌头都差点打了结,“好好好,都好的!”
宫不妄亦是怔了一刹,模糊地似察觉到了秦念久的情绪有些怪异——又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师弟他……没有情绪。
衡间见她愣神,还当她认为此事不妥,慌忙急急道出了数句“万全再万全”的说辞:“也不用走远,就在近处找个小妖就好,我、我平常也足够应付的那种。若是担心有何意外,师尊也可先在旁画出传送阵,即刻将我们传回宗内,是万不会伤到师尊的……”
宫不妄红唇微微一张:她当然觉得此事不妥!
衡间之所以会这样兴奋、会这样说,是因他不清楚秦念久归隐三年的内情,只当他是负伤未愈,但她却是知晓个中详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