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心思不难懂,毕竟太平盛世,私权过重,容易招皇上忌惮,但是……
洛银河却总觉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让他直接想起那日林晓之险以后,二人共乘一骑的尴尬。
接触心理学最大的好处,是能让自己活得通透一些。既懂得接纳现状,又能够不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不愿意想的,都可以暂时放下。
至于洛银河,他与李羡尘这点儿扭捏别扭的心思,显然是属于后者。
只是他眼光一转到李羡尘脸上,看见他极少露出这种率性的神色,回想起他对自己挂心的过往,一片赤诚总是有的,就有些不忍心直言拒绝。
说来说去,洛银河总归是人,与己相关,便容易上头,更何况,学者也有短板,他这么一个实际年龄三十好几的老处男,女朋友一个都不曾有过,情感问题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理论和实践,有时候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于是,当局则乱的洛银河脑子一热,说了一句:“即便你我信任至深,也不该轻易相赠。”他见李羡尘神色略变,继续道,“若是定要美玉相赠,不如就将腕间的无事牌赠予在下,近来诸事纷扰,无事则安,便是好意头。”
谁料,李羡尘竟先是一愣,皱着眉头在他脸上定睛观瞧了好久,洛银河心里发毛,暗道自己冒失了,看他这模样,那玉佩定是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渊源。
只是这话已出,收是收不回来了。
李羡尘入定似的看他,洛银河只觉得难捱,半晌,对方才终于坐直了身子,双手抱怀偏着头,拧着眉毛继续打量洛银河,这动作姿态,是明显的疏离、压抑和困惑。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解下腕间那块无事牌,言道:“当初先生赠玉时曾言‘无事即安,一诺如玉,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怎的如今我作了回应,你却反而要找借口收回诺言了?还是……”说着,他眼神忽然一冷,“阁下到底何人?”
寥寥数语却足以让洛银河脑中已知的信息颠覆。
小说里那原主被指断袖,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而后,原主郁愤自戕。但若按照李羡尘刚刚所述的事情去推断,原主自戕的原因竟不是被指断袖,而是因为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吗?
所谓“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正是他向李羡尘的告白,原来书里这二人是落花流水之义!
他心悦将军,将军却要与他撇清干系,于是万念俱灰……愤而赴死。
洛银河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作者对细节表述不清,这枪口撞得好生乌龙,此刻他只想将那作者揪过来好好问一问,就这表达能力,还写小说?
当务之急,坦白?还是找个借口遮掩过去?若是直言“我是穿书过来的,你是个假人……”只怕……不妥,大大不妥。
他正犹豫,只听李羡尘叹了口气,继续道:“虽匪夷所思,但自天涛河祭奠之后,我便时不时生出错觉来,觉得你变了个人一般。可查证之下,却毫无线索,到底……”
李羡尘确实多次觉得洛银河变了个人,至于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原来的洛先生虽然国士之才,身上总沾着一股读书人的执拗,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他;后来,一夜之间他虽依旧是文人做派,可骨子里总透着一股狡黠变通,应对敌手,主意说来就来,偶尔无耻又有些讨喜。
更重要的是,洛先生曾以玉石相赠,表露心意,言辞当真不算含蓄了。
李羡尘从前不曾回应他。
可近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对洛银河的心思变了,偏偏对方也变了——
他仿佛两幅面孔,一面对郡主说心仪他,一面却又对皇上的赐婚以及他的回应,表现得如一个旁观者一般冷静,丝毫没有心愿得偿的欣喜,好像心仪之事是随口一说。
此时他见洛银河面露难色,凝神不语,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你……是否有何隐疾?那离格之症如此冷僻,你却一见便知,你是否……”
嘿哟,倒是能举一反三,洛银河暗道。
“我……”
洛银河心里打定了主意,实话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支支吾吾的样子,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历来真假掺半最能让人信服,他越是这样,李羡尘就越认定了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眼神要是能说话,那就直是在说“无论何事,你只管说便是了。”
半晌,洛银河终于言道:“我近日来,突然会了些奇怪的伎俩,但许多从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无事牌的事情,毫无印象……更不知为何会这样,何时能好转……”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这话确实并非全部胡诌,像通神谕解梦境这种依靠现代心理学装神弄鬼的伎俩,那原主,自然是不会的。
“身体可有何不适吗?”李羡尘问道。
索性便将通神伤心神这茬儿接演下去,洛银河答道:“只是偶有头晕脱力。”
李羡尘的表情松了些许,他站起身来,又将那块无事牌扣回手上,道:“无论你是否记得,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洛银河只得跟着起身,正想将纳莲收回锦囊里揣好。李羡尘瞧见了,皱皱眉,将那平安扣捻回手里,展开扣子上的锦线,直接给洛银河挂在了脖子上,道:“它很重要,却也没传闻中那样重要,你莫要心思太重,只当是我贺你入宅之喜。”
如尚方宝剑一般的信物还不重要么,也不知将军是宽慰,还是心大……
这次之后,洛银河觉得李羡尘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一种极不明显的小心翼翼,但他懒得细想,终归是想回现实过他的小日子的。
除此之外,倒也并非全无益处,洛银河本来不指望李羡尘能全然相信他这一番骗鬼的言论,谁知,不知为何李羡尘竟好似信了……有了“记不得”做挡箭牌,洛银河做事说话,便再不畏首畏尾,只一门心思动用将军的势力将想查之人,想查之事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
这一年逢甲记年,是以春分祭祀要皇上亲自祭祀大明神,大明神其实就是太阳,祭大明神便是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届时场面盛大,王亲众臣、幕僚甚至寻常百姓,都会前来观礼。
太常寺和礼部为祭祀的事宜忙得不亦乐乎。施平与洛银河分别为二部之首,面儿上只做一片祥和之姿,各司其职,配合得宜。
转眼正日子便到了,祭坛设在都城东方的朝晖坛,天还未亮,御驾与群臣便等在祭坛前,是要等待第一缕朝晖,上第一炷香。
这会儿,皇上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情不佳,坐在黄罗伞下,围着一件细绒大氅,昏昏沉沉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群臣最是怕皇上这副模样,他的脾气高兴起来便什么都好,若是不高兴了,指不定谁要掉脑袋。
心知肚明,便没人乐得去触霉头,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按官阶品级站着,没有半分春日里的生气。
洛银河眼见东方天空泛白,恭恭敬敬的走到皇上身侧,道:“陛下,该晋香了。”皇上应了,走上祭坛。
雨霁风光,一扫凛冬,这几个月的帐,也该清算一二了,洛银河随着皇上走上祭坛,眼光掠过台下施平——就先拿你祭一祭多日来的算计和林晓的性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情敌竟是我自己?不……我裂开了……
李羡尘:过来抱住,就不裂了。
第29章 有味道的一章。
祭坛上,三柱高香早已经燃了多时,香烟直上。皇上接过洛银河递上的三柱清香,向日出的方向恭敬的拜下。
正待亲自将香插到香鼎中,忽然听见台下一阵骚动,回身去看,只见台下一人,大庭广众,脱掉裤子,原地就蹲下了。
文武百官们再有涵养,也做不到视而无堵,纷纷皱眉、掩鼻,有多快能多快的躲开,让出了一片空地来。
那人不管周围人惊呼阵阵,更不顾今日此时,皇上正在祭祀大明神。
自顾自的出恭,仿佛已入无人之境……只顾自己舒爽痛快,声色味俱全,毫不顾他人眼睛、耳朵、鼻子的苦。
皇上此时在祭坛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无以复加。这样掉脑袋的事情,只怕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没人做过,以至于从台下到台上,不止众臣,连皇上都呆住了。
于是……大明神祭典变成了围观出恭。
终于,也不知台下什么人喊了一声:“这……这不是渎神吗?要遭天谴的!”
抛砖引玉的一声叫喊,众人纷纷回了魂,引来议论:“那人是谁?”
“这不是施大人府上的舒先生吗?”
“他疯了?中邪吗?”
皇上的脸已经拉得比驴脸还长,大约是过于生气,他身子微微的抖,哆嗦着袍袖指着舒春深,半晌也没说出话,直到他自顾自的解完手,皇上嘴里才憋出一句道:“秦更!侍卫呢?愣着作甚!”
御前太监秦更也如当头一棒醒了神,领着几个太监侍卫,先将舒春深拖到一旁,而后捏着鼻子火速处理了地上一滩黄白之物。
再看舒春深,如同魔怔了一般,两眼呆愣,两手交叉极有节奏的搓着,头更是不自主的一下一下抽动着,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但声音极小,离得远的人们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时,又不知是谁,议论道:“你们看,他好像戴了面具!”
秦更听了,手一摆,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极有眼色,上前去,在舒春深脸皮上摸摸索索,一番折腾,终于从他脸上扯下一层面具来。那面具极为贴合他的面貌,这般生扯,直扯得他满面通红,脖颈、耳侧这样的地方更是破了皮。可他依旧不知痛似的,口中低声念着什么。
真容白于天下,正是本该已死多日,尸体被开膛破肚却不翼而飞的周凭!
刑部尚书叶子檀所处之位,离得不远,这会儿出列跪倒,颤巍巍的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此人正是要犯周凭,微臣也不知他为何会成了施大人的幕僚,请容陛下让微臣将功折罪。”
皇上见是他上前,怒气反倒消了些许,言道:“此事你早上奏过,也怪不得你,只是他为何偏偏今日发疯!你即刻将涉案人等都压回去,彻查清楚,不得再有误。”
叶子檀叩头领旨,暗暗舒了一口气,他起身之时,万分感激的向洛银河极快的扫了一眼,见洛大人正在祭坛之上,居高临下,眼神极淡,也看着他。
数日前,洛银河深夜只身秘访,要他尽快上奏皇上:施平的幕僚舒春深,便是从刑部仵作的验尸台上消失不见的周凭。此事,恐怕仵作便是内应,周朗风和施平都是知情人。叶子檀一直并非梁珏一党,对李羡尘算得上敬重。加之洛银河与他分析利害,若是不日事发,仵作可是他刑部的人,以叶子檀孤身之力,能不能把事件查清撇净……
他正庆幸感激洛银河的恩情,只听皇上又开口道:“叶爱卿上次便有失职之过,这次要犯若是再有死伤逃匿,便叫刑不上下陪葬了吧。”
……这家伙,依旧棘手。却总归好过措手不及。
——————————
祭祀草草结了。
将军的马车上,私密舒适,自然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李羡尘似笑非笑的看着洛银河。
这几日这人自作主张之势愈演愈烈,向自己要了几个得力之人,草草交代一句,若是顺利,便能给梁珏重击。全然不顾一路上的劳碌,和自己刚刚痊愈的内伤。每日忙着上蹿下跳,有时早晚都不见人。明里,他自然是忙当差的公务;暗里,却是动用将军的探子暗哨,筹谋去了。
李羡尘观察了他几日,觉得他身体似乎没有吃不消的迹象,便也就随他折腾,满心想看,他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活。
当然,洛银河知道,即便他不做交代,他的所作所为,自有人向将军回禀。只是,他也说不上是太忙了懒得交代,还是自从知道李羡尘对他朦胧的情意之后,便潜意识里回避着他……总之,近日二人,一个忙完公务,忙布局;一个稳坐府内,每日听故事一样,将发生的事情了解个八1九不离十。
越是了解洛银河的行事,李羡尘便越是感叹,周凭是能入得上将军府的人,入府之前被明里暗里查了好几轮,可是竟无人查出周凭身患怪病。自己的洛先生,看人的眼光刁钻犀利,机敏得如同看准猎物的猎豹一般。
终于,洛银河被李羡尘看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第一次见舒春深,便觉得他熟悉,现在想来,是他反复摩挲手指的动作,与周凭如出一辙。”
刻板性动作,刻板的时间规划,正是周凭病症的特点,自从前往蒂邑族的路上,洛银河得了李羡尘手中山鸡的点化,便反复思量回忆周凭和舒春深的行事细节,回到都城,让人日夜盯梢,果然发现,那舒春深每日必得服药两次。
前日夜里,洛银河更是劳烦李羡尘亲自出马,偷偷换了他日常压制病情的药,才让他演了今日祭祀时这一出闹剧。
二人感情这层朦胧的窗纸虽然被李羡尘捅破了个窟窿,好在这些天,他没继续让小窟窿变成大窟窿,他放任洛银河去忙,无论对方闪躲退避,他都没对他步步紧逼,让洛银河觉得轻松不少。
李羡尘在战场上拼杀多年,“穷寇莫追,狗急跳墙”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虽然这两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如今与洛银河的关系,不怎么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