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祭司这话说完,一步一步逼向洛银河,他伸手指着洛银河的脸,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污秽,神就在那……”
众人眼看他的手指要戳在洛银河脸上了,却不想角度微微一偏,他的手跃过洛银河肩头,指着他身后,一直重复的说:“神就在那……”
他面无表情,脸几近贴在洛银河的肩上,没有丝毫因离得太近而显出的局促之感,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陛下,姜祭司这是又看见神仙啦!”那御前太监似是很兴奋,仿佛自己也看见了一般。
皇上听了这话,正欲起身下拜,刚刚站起来,却见那姜祭司后退了一步,将手指向洛银河,依旧以一种极为平稳的语调说:“神说,杀了他……”
他的手指几近触到洛银河的鼻尖,洛银河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谁知那姜祭司便又上前一步,手指依旧与他的鼻尖保持着极近的距离。
刻板行为,步态僵化,幻视……洛银河心里思量。
昨日刚折腾完,今日一大早就又来?
有完没完?
心里生出几分恼意。
他微微欠身,将脸贴近姜祭司满布皱纹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几乎是鼻尖顶着鼻尖跟他说:“神没在那,那是河妖的变化。”
姜祭司此时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嘴里依旧在反复道:“神说,杀了他……”
洛银河扫了一眼皇上,他此时正看着姜祭司和自己,似乎是想看看事态接下来将会如何。
感受到洛银河目光凛过,皇上的心竟然一揪。
他也不知为何一介书生的目光对自己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之感,缓了神才开口道:“姜祭司与洛先生如今各执一词,祭司大人是我大显的神使,而洛先生昨日里传达的神谕内容,确实是无人知晓的秘密。朕也不知该信谁,所以叫洛先生来与姜祭司对峙一二。”
听了这话,洛银河的心思稍微定了定。
这姜祭司是皇上的精神信仰,虽不知他对神明沉迷到何种程度,但若信仰崩塌,只怕会刺激到皇上的病况,后果可大可小。
此刻,他成二选一之势,也就不至于崩溃。
先解了眼下的危机才是正道。
转向姜祭司,他道:“你病了。”声音沉稳且坚定。
那姜祭司话语一滞,依旧重复:“神说,杀了他……”
“你早就看不到神了,为何欺君?”
“神说,杀了他……”
“你只懂神,不懂朋友,没人愿意理你。”
“神说,杀了他……”
“你心思蒙尘,神明弃离,如今看到的,只有妖魔!”
“神说,杀了他!”他的语调之中已经略带了惊惶。
姜祭司毕竟是个病人——阿斯伯格综合症和精神分裂,所以他刻板、僵化、退缩、幻视……
如此逼他让洛银河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歉意。
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活下去。
“是谁一直给你药吃?那个人才是妖魔的化身,战胜他,你才能重得眷顾。”
姜祭司突然沉默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再说话。
另外的四人也静默的看着他。
“你知道……你为何都知道?是神谕还是妖言?”姜祭司这样说,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转而,他声音极为低沉的小声说着什么。
除了洛银河,其余三人都作一头雾水之状。
那御前太监见姜祭司今日行为如此古怪,忍不住道:“姜大人,您在说什么呢,是什么远古密语吗?”
只有洛银河,站得与他极近,听见他嘴里一直反复叨念的是:“战胜他,战胜他……”
突然,姜祭司抄起桌上的一只茶杯,随手就向那御前太监扔过去,只是他准头不大好,杯子向着皇上去了。
洛银河知道,他的目标,其实是眼前的幻象。
说时迟,那时快,洛银河只觉得身边人影一闪,本来坐在他身侧的李羡尘快得如同一缕清风,人已经到了皇上近前,他后发先至,抢在了那只杯子前面,手一伸,将杯子拦在手中。
这时,那御前太监才缓神了,大喊道:“护驾!快护驾!”
姜祭司顷刻间便被殿前武士按在了地上,他双目含泪,嘴里一直道:“假的,是假的,战胜他……”
洛银河心中有些难受,他走到姜祭司身前蹲下,道:“饶你神思的人是谁?”
“是……建策上将军府的周凭。”
周府医!
洛银河暗骂自己有些蠢,昨日听周朗风道出自己对皇上说的神谕,便该怀疑周府医,更何况他是医师,即便是草药,弄些扰乱心神和凝神的药交替着给姜祭司服用,便能控制他。
他是将军府的人,这事儿竟是个双重保险的局,无论今日自己与姜祭司哪方势败,终归都能攀扯到将军身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洛银河忍不住看向李羡尘。
他脸上平淡得像一汪静水,没半点波澜,似是感受到洛银河的目光,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与昨日罚他跪之前如出一辙。
这时,洛银河才想起李羡尘在宫门□□代自己的话,莫擅自作为……
但他自己给自己做主惯了呀。
李羡尘见洛银河这会儿脸上的表情,突然极淡的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过,却很温和。随即,他缓缓的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告诉洛银河,莫慌。
皇上此时也看向李羡尘。
他自然是要一个解释。
李羡尘将手中的杯子交给御前太监,走到御案前端正跪倒,正色道:“周凭亲侄周朗风检举亲叔叔毒害祭司,微臣昨夜便已将府医周凭送至刑部大牢,今日面圣,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
洛银河听了心中一松,原来他叫自己莫擅自作为,是已有筹谋了。
皇上微一沉吟,道:“这事让刑部好生查问,”而后他又转向洛银河道,“原来先生才是真正通神之人,明日晚膳,朕请先生共进。”
这事儿,好像不大妙啊,皇上这移情之势已经初见苗头。
洛银河余光瞄向李羡尘,见他面露担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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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心感抱歉了,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明就里又托大,险些将他连累了。
索性……
思虑一番,他还是起身向将军恭敬得一躬到地,道:“是在下的过错,幸得将军早有安排。在下领罚。”
李羡尘倒是有些诧异了,抬起脸来看他,道:“如今朝中势分两派,权项梁珏本就多番刻意针对。先生一向沉稳内敛,这两日怎得好似变了脾性?”
……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啊。
洛银河默然不语。只听李羡尘又道:“只是如今这样,倒比从前讨喜很多。”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低沉,也不知是在自语还是要说给洛银河听,但洛银河还是听见了。
见洛银河不说话,李羡尘以为他此刻极为自责,但事已至此,便道:“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即便洛银河再如何心思敏捷,也难以缕清这事情前后的因果,索性问道:“当真是周朗风检举了周凭吗?”
李羡尘冷笑两声,道:“自然不是,先生该不会当真以为以周朗风之能,能入上将军府的幕僚之席吧?”
原来是人质。
看来这事他筹谋已久了。而自己已经踏进这权谋的漩涡里,与他死死的绑在一起了。
“先生到底还记不记得,祭祀之前,答允之事?”
这茬儿……过不去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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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你变了。
洛银河:嗯?
李羡尘:讨喜了。
洛银河:哦……
李羡尘突然话多.wav
洛银河:这格式有点占地方。
第4章 真·断袖了。
相顾静默。
显得车马之声的节奏尤为清晰。
洛银河寻思着,这茬儿如何能岔过去。
忽然车辙似乎撞在了什么硬物上,将军的车驾即便再制作精良,却也是两个木头轮子套着骏马。
车厢剧烈晃动,洛银河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矮桌之上,情急用手去撑,忘了自己左臂的伤。
皮肉撕扯之感顿生,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福兮祸所依嘛,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能拖一时是一时。
洛银河低头去看手臂患处,伤口迸裂,他将衣袖抽起,血已经浸红了里衣。
脸上浮现出忍痛的神色,确实也是疼的。
伤口似是迸得很严重,他用右手用力压住,血还是越渗越多,眼见指缝中,都透了红色。
李羡尘皱眉旁观,终于看不下去了,“啧”了一声,将自己里衣的袍袖扯了一大片下来,把那一截袖子紧紧扎在在洛银河臂弯处,捡起座椅上的两个软垫,叠高放在矮桌上,又捡了一个扔在地上。
“你坐低,手臂架高。”
洛银河依言照办,脑子里的念头却不知为何都是小说中的情形,腹诽自嘲:如今若说将军为我断袖,可半点都算不得胡说。
眼随心动,他忍不住就去看将军的神色。
李羡尘这会儿也从座椅上下来,在洛银河身边坐好,见他看自己,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略带调侃的表情,道:“昨日河堤旁对自己下手,可半点眉头都没皱。”
……苟命要紧呗。
说话间,将军的手压上洛银河的伤口。
他的手微温,不知是有什么奇异的手法,还是因为那半截断袖子,洛银河并未觉得他压得很紧,可血就是渐渐止住了。
因为撕了衣袖,李羡尘手腕处空荡——他腕上系着一条极细的金丝链子,不松不紧,刚好卡在腕间,链子上坠着一块精致的白玉无事牌,玉色温润但款式纤巧。
莫不是,哪个心仪的姑娘送的?李羡尘当然不知道此时对面人心里的弯弯绕。
他右手未动,左手解开了洛银河臂弯处的袖子,血又因乍一通畅,向外涌了一小股,便再不怎么流了。
李羡尘松手。
洛银河得了松快便想将胳膊稍微换个姿势,立刻被瞪了一眼。
“别动。”说着,将军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洒在洛银河伤口上,又将另一只袖子也扯了,叠了两叠,递过去,道:“按一会儿。”
那药撒在伤口上,微微有些清凉,原本火辣辣的痛感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将军,咱们到了。”
洛银河觉得添宇的声音好听极了,从未有过的好听……
李羡尘从马车上下来,两手是血;洛银河从马车上下来,捂着伤口。
“找府医来再给瞧瞧,”说罢,李羡尘头也不回的往府门去了,走出两步,又停下来,“以后驾车,仔细一点。”
添宇只得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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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府医赵昕南给洛银河摸着脉,接着又查验了他的伤口。
“这……是不是昨日周府……周凭动了什么手脚,才让洛先生这伤口又崩开了?”添宇站在一旁问道。
赵府医微微摇头,道:“昨日夜里我就查验过他给洛先生用药的药渣,没有问题,如今再看洛先生伤处的情况,也不似是用伤药在患处做过手脚。”
这话一出,倒是出乎洛银河预料。
原来李羡尘心思竟深沉缜密至此,他一早知道周凭有问题,又不愿打草惊蛇,才安排赵府医暗中查探监视,保障自己的安全。
伤势处理好,赵府医嘱咐了一番,便和添宇离开了。
第二日,洛银河本想与李羡尘将皇上的情况交代一二,却一整日都未见他人影儿,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只有添宇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来送药,周到得很。
他看着洛银河将药喝了,道:“将军交代过了,晡时过半,便送先生入宫。”
洛银河问道:“将军呢?”
添宇道:“好似是去了刑部,今日晚膳皇上并未邀请将军,所以只有洛先生一人前去。”
听了这话,洛银河心里有些没有着落。
短短两日,他竟对李羡尘信任至此,渐生依赖了吗?
洛银河自省,也难怪,到这莫名其妙的环境,经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似乎只有李羡尘对他没有恶意。
正有些出神,添宇递过来一样东西,道:“这是将军叫小人转交先生的,以备不时之需。”
洛银河伸手接过,入手温润,是一块白玉的方牌,上面刻着盘龙。
添宇见他有些迟疑,又道:“将军将先帝亲赐玉佩给先生,也就是让先生傍身之用,先生独自面圣不必太过紧张。”
“他……将军怎么不亲自给我?”
这话一问,添宇的话匣子如洪水决堤:“是呀,但这事儿小的也无从得知啊,将军这两日心思阴晴不定,有时候小的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分明记挂先生的伤势,但又偏偏故作冷漠,先生和将军到底因为何事闹了不痛快?”
八成儿就是那个过不去的茬儿吧……
“小的自幼跟着将军,将军的脾气最是吃软不吃硬,先生找个机会说两句软话,快化解了吧……”
洛银河只得应着。
只身入宫,还是多想眼下,洛银河便思量起皇上的情况,书中只写他经历内忧外患才登上皇位,但这些事情,不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幼年经历才是他症结所在,目前却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