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在清思斋摆下的。这地方名如其用,是皇上独处宁神的所在。洛银河进了殿门,皇上早已等在那里了。
洛银河欲行叩拜大礼,皇上先开了口:“今日朕独邀洛先生晚膳,不愿与先生以君臣之礼生疏,先生随意就好。”
我嫌自己命长才信你的鬼话,洛银河虽然腹诽,面儿上却还是行了个文士的常礼,道:“草民遵旨。”
洛银河怎会不知,皇上此时对他表现出的平易,亲和,都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这一病症早期表现出来,用以固化依恋关系的手段,那日他在皇上耳边所言的神谕,字字都敲击在皇上心底害怕被神遗弃的心思上,所以才能绝处逢生。
但好死不死的,自己又阴差阳错的把他信仰的祭司拆穿——祭司仅仅是一个被有心之人控制利用的可怜人。
信仰崩塌之际,皇上移情到洛银河身上。
须得妥善应对。
皇上此刻颇为随意,屏退了尚膳的太监,自斟自饮,又像是个主人的做派,给洛银河添饭布菜。
“洛先生,那日河神大人,还对先生说了什么吗?”皇上的眼神中满是期待。
洛银河只得依照自己的推测去说:“草民神识有限,有些话便听得不是很真切,依稀听到河神大人交代,陛下幼年时历尽辛酸不自弃,必成大器,将我大显朝带入盛世。”
皇上听了这话,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洛银河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朕幼时之事,随着先皇驾崩,已无人知晓,先生竟知道,当真乃是神使!”
洛银河本想顺着皇上的话继续问下去,不想还未开口,皇上就已经继续道:“先生有通神之能,真想将幼时具体境况说予先生知道,亦如说与神明听。”
皇上这话一出,洛银河又喜又忧。
喜在,他目前对自己极为信任;
忧在,这种同并不熟识之人讲述自己隐秘之事的行为,便是皇上人格障碍的特质,想要以分享秘密来掌控拉拢自己的手段,一旦事与愿违,便会如山洪暴发。
“朕幼年之时,曾见到先皇亲手杀了母后,就在我眼前,先生能想象吗,自己母亲温热的鲜血,溅了自己一脸。”
说罢,皇上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似只要停下来,便会火烧屁股一般。
焦躁。
定然是这幼年经历的伤痛片段挥之不去,有愈演愈烈之势。
只见皇上一边越走越快,一边继续道:“后来,那老头子众叛亲离,咽气之前以皇位要挟我原谅他,怎么可能……”
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
“朕想要他给母妃抵命!”
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自此之后,朕只信自己,想要的朕都能得到,定然是神明庇佑!”说罢,皇上轻声笑了起来。
随后他愈笑愈烈,笑到最后几近癫狂,直把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忽而止住了笑声。
也不知这笑声与泪水到底是喜是悲。
皇上抹掉眼角的泪水,快步上前,拉住洛银河的手腕,柔声道:“是不是吓到先生了?”
这句问话温和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洛银河微笑着摇摇头,想将手从皇上手中扯出来,只稍微一抽,皇上便似反射似的,握得更紧了。
洛银河不敢贸然刺激他,只得由他拉着。
只见皇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他心底惊叹不妙。
果不其然,皇上忽然将洛银河拉得站起来,道:“洛先生,洛先生是神的使者,能借由先生的身体,让朕与神离得更近一些吗?”
双手攀上他手臂,开始只是轻轻试探,见洛银河只是挂着一抹笑意看着他,力道渐大,好似抓住洛银河的手臂,就是握住了他心中最怕失去的东西。
他低声叨念着:“神不会抛弃朕的,姜祭司骗朕,周凭利用他设计朕,朕要他们不得好死!”
说话间,已经将洛银河拉到御榻之前:“只有洛先生不骗朕,只有神不会抛弃朕!朕要洛先生永远在朕身边……”
说着,将洛银河一把推倒,便想贴上他的嘴唇。
信念崩塌的刺激让皇上暂失心智,可皇上恨先皇至深,李羡尘给他傍身的玉佩,若贸然用了,极有可能反成为催命符。
唉。洛银河只想给皇上来一针安定……
心中惊急交加,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伸掌挡在皇上与自己唇间,轻声笑道:“陛下,想不想见见神明?”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我胳膊招谁惹谁了,这一天天的……
李羡尘:袖子管够。
第5章 将军阴阳怪气的。
皇上的双唇已几近贴在洛银河指腹上。
听了询问,他骤然停下动作,翻身坐起,什么话都没说。
但洛银河分明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了敬畏之色。
洛银河起身,也一言不发,就只安静的等待皇上的一句回答。
半晌。
“当真?朕……朕这等……当真能见到神明吗?”皇上的声音有些颤抖,掩不住的兴奋,终于开口询问。
洛银河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皇上到窗边的一方软塌上,道:“草民不敢保证让陛下见到神明,但还是可以斗胆一试。陛下先请在榻上闭目养神。”
洛银河的声音在他身旁娓然诉说。
这么多年来,皇上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他听到的每一句话,虽然出自洛银河之口,却是自己隐匿至深的心声。
洛银河的声音,从真实到虚幻,仿佛越来越远,不知是梦是真。
但那声音似乎是一道通路,将他送到了想见之人的面前,比如母妃,又如神明。
二者的身影合二为一,无论她是人是神,她还是当年的样子,美丽而不可亵渎。
原来……神是这个样子的。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大显定都的第一任君主,无论他做过多少有悖人伦的恶事,他只是她的孩子,多年未见,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她听……
——————————————
再说李羡尘,这日一刻不得闲。他一早去了刑部,参与内审周凭,奈何一番讯问,周凭只言未讲。
午饭时,变故传来,周凭在牢内被人投毒,命悬一线。
李羡尘等人赶到牢内时,只见饭菜散乱,周凭倒在地上,身子旁边满是呕吐之物,神志已经不甚清晰,身上的几处穴位下了银针,极柔韧的针尾随着他的抽搐微微的晃动。
李羡尘目光转向一旁的衙役。
衙役会意,忙道:“回将军、大人,午饭时,小人听见人犯这边有异响,便立刻赶来,当时饭食已经打翻了,人犯正在给自己催吐,要小人快些找银针来。情况紧急,小人只得叫人去街对面的药铺里要了一副银针。本想叫当值的郎中同来,无奈那郎中回家午饭了,只留了个看铺子的药童。”
他说完这话,稍微顿了一顿,又道:“小人差人去通传大人们的同时,也去请了医师和仵作,只是尚未到来。”
突发的情况,一个牢内衙役能处理应变至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李羡尘快步行至周凭身边,掐住他的人中,道:“周府医,谁要杀你?”
人中被按住,周凭恢复了些许神志,嘴巴张了张,却听不出他说什么,意识只有这一瞬间的恢复,顷刻又晕过去了。
这事一直将李羡尘拖到傍晚,周凭因对自己施救及时,才得以保住性命,那送饭的衙役,却早已不知所踪。
李羡尘本想着,若是事情能早些有个眉目,便能同洛银河一同入宫面圣,如今看着西沉的日头,料想洛银河应该已经入了宫门了。
“事情扑朔迷离,该如何查办才好?请将军示下。”刑部尚书叶子檀官阶低上一格,自然是要向参与内审的李羡尘征询意见。
沉吟片刻。
李羡尘道:“本官即刻入宫将此事向皇上回禀才是。叶大人查问断案的手段高明,本官无置喙之能。”
这入宫的理由正当,也……算不得假公济私吧。
李羡尘被御前太监引着,往清思殿偏殿去。
经过正殿门前时,他瞥眼瞧见殿门紧闭,连尚膳的太监都在门外垂手而立。
若是不知内情,还以为皇上是在同哪个受宠的后宫主子烛光夜膳,无人打扰,微醺……
不对啊!
“秦公公,陛下是在和洛先生晚膳吗?”
那御前太监秦更道:“正是,劳烦将军在此休息等待吧。”
“怎得关着殿门,陛下不用人伺候吗?”李羡尘问道。
秦更的嘴角显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皇上只吩咐不要打扰,奴才才请将军在此稍后。洛先生知神谕,深谙圣意……又……生得清俊,不对不对,”说着,他在自己嘴角轻轻扇了两扇,笑道,“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奴才能揣度的。”
说罢,转身便欲出去。
谁知李羡尘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事发突然,本官需得赶快将事情回禀陛下,片刻都不能等。”
刚刚明明不是很急的样子啊……
不等秦更反应过来,李羡尘已经一阵风一般出了偏殿,他回过神来要去追,将军都到了清思斋正殿的门前了。
秦更只得一边大声喊着:“将军,且慢!”一边追出去。
李羡尘不管他阻拦,在殿门前朗声道:“陛下,微臣李羡尘要事相奏。”
秦更不由得缩脖子,这李将军即便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良将,这般直接行事……皇帝主子若是发了脾气……
只怕我得落个拦阻不善的罪名,要挨板子,一会儿还是先把自己摘清了!
“进来吧。”
秦更赶忙推开殿门,抢先一步跨入殿里,低着头快步上前,道:“陛下,陛下息怒,奴才拦不住李将军……”
他话到此处,突然觉得这殿内的气氛,并无肃杀之感,再一瞧,皇上和洛银河正在矮桌前盘膝对坐,神色平和。
御笔下,描摹着一处田园景致:有茅屋,有书生,屋前还栽着树。
皇上朝秦更摆摆手,懒得计较,转向李羡尘饶有兴致:“李爱卿,洛先生能通过朕笔下的画,看到神谕,当真神奇!他给你看过没有?”
李羡尘一脸迷茫。
只得行礼道:“回陛下,微臣不曾,”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看了洛银河一眼,继续道,“洛先生之能,总能带给微臣惊喜。”
怎么阴阳怪气的……
洛银河听话听音儿的本领炉火纯青,暗道,这两日自己已经很收敛了,无奈事情找上自己,总不能洗干净脖子,伸头待砍吧。
只听皇上又问道:“方才洛先生请神明入了朕的梦境,对了,朕还未来得及问,洛先生也看见了其中玄机吗?”
洛银河摇头:“回陛下,不曾见。”
刚刚他情急之下,催眠皇上,意外的顺利,无意中从皇上的梦呓中听到了许多会掉脑袋的信息,当然要装作不知;这会儿,这房树人的心理投射侧写,又让刚刚的信息得了个佐证。
洛银河也不知道他这等作死的窥探做法,最终能让手中多攒点保命符,还是会早早送了命。
但箭在弦上,总归多活一刻是一刻。
那边皇上笑意真切,心情极好,转向李羡尘道:“李爱卿着急见朕,到底何事?”
李羡尘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皇上听了,微微叹气,道:“李爱卿所述之事要点有二,第一,周凭所作所为意在针对爱卿;第二,周凭背后之人势力通天,刑部内牢来去自如。李爱卿是否怀疑梁相?”
李羡尘想不到皇上问话如此直接,只得道:“无凭无据,微臣不敢擅自揣测。”
皇上听罢,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与方才不同,让人看了心里生寒,道:“知道便好,爱卿与梁相水火不容之势渐甚,但在朝上,朕希望两位柱石能够暂时相安无事,莫让朕为难。”
李羡尘连忙应了。
这事儿若真是相国梁珏所为,皇上的做法简直就是裁判拉偏手,洛银河在一旁听着,心里默默思量。但也难怪会如此,新帝登基不久,定然不希望朝权动荡,一文一武两位高官相互攀扯。
这话题对皇上心情影响极大,他再没了画画的兴致,向洛银河道:“时候不早了,洛先生回吧,这画朕这几日画完,再请先生来指点深意。”
回将军府的路上,李羡尘一路无言。
他今日古怪得紧,短短相处这两日,洛银河觉得他不像是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冒风险到御前奏事的人。
但今日他这一番作为,明显欠考虑,冒冒失失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寻思之间便已经进了府门,洛银河刚想依礼恭送将军,不想李羡尘瞥了他一眼,道:“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语气清淡,眼神可是不善,饶是洛银河再会察言观色,也有些丈二和尚,如今又是哪里惹到他了,要闹哪样?
心里这样想,却也只得跟在李羡尘身后,随他进了书房。
“咣当”一声,将军把房门掩上了。
把房里的烛火挑亮了些,自祭祀那日起,他与洛银河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开。
以女囚换了吏部尚书小女儿,确实是他与洛银河的作为。吏部尚书林季,是李羡尘的启蒙老师,他怎能忍心让恩师与爱女天人永隔,便与洛银河做了这狸猫换太子的勾当。
如今,林季的小女儿就被李羡尘藏匿在城郊的一户农家里,只待风头平息,交还给林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