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近前,在他脸上端详片刻,冷笑道:“长得是不错,听说李羡尘很在意你。”
洛银河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道:“你知道我?”
那匪首道:“当朝炙手可热的太常寺卿,洛银河大人,老子当然知道。”
洛银河叹了口气,眉毛一挑,道:“高云城一役时,我还不认识李羡尘,不如你给我讲讲,他怎么对不起你大哥了,也让我知道,你公然劫掠朝廷命官这等不怕死的勇气,缘何而来。”
反派死于话多这句话,是有心理学依据的。
当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且占据控制局面的状态时,他是希望对方能够认同他的动机,从而在心里放纵自己的坏行为的。
简单的说,就是我揍你,还希望你认同我揍你的理由。
洛银河此时希望他尽量话多,一来听听高云城蹊跷的往事,二来……拖延时间,李羡尘你快点来救老子啊。
那首领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上前两步捏开洛银河下巴,将药水灌在洛银河嘴里。
动作自然不会温柔,洛银河呛得一阵咳嗽。
“不是毒药,现在老子还不想要你的命,怎么也要让李羡尘看着你死,听说他前些日子不在都城,要到这里大概还有三四日的路程,这几日,咱们好好相处。”
“哟,阁下听谁说的?”
那匪首没理,一伸手,后面一人将鞭子递在他手上,他“唰”一鞭子狠狠抽在洛银河身上。
洛银河身子猛地一抽,身上一阵久违的皮肉撕裂的灼痛之感。
他厚重的官衣不知何时被脱掉了,洁白的中衣瞬间被皮鞭撕开一道口子,浸染上血色。
疼痛让他下意识的握拳,可双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使不上力气,原来那匪首刚给他灌下的是松筋软骨的药水。
紧接着,第二下又来了,匪首一边抽,一边道:“你伤了我十一名兄弟,打我两枪,冤有头债有主,一人三鞭子,公平的很。”
鞭子如同骤雨般落下,他身后的山匪开始叫好助威。
抽了不知多少下,那匪首见洛银河偏头闭眼,除了每一鞭子落下,他条件反射似的激灵一下,再无其他反应。他上前掰正洛银河的脸,见他脸上也没表情,一双眼睛里满身默然,道:“你倒是硬气。”
洛银河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一顿鞭子,没比他记忆里,幼时被父亲抽的痛多少。
儿时痛苦的回忆,让他不自觉的倔强,但这会儿若是跟对方较劲,受苦的还是自己……
于是他微蹙起眉毛,有气无力的道:“我不是硬气,我是快没气儿了,兄弟……”说着,他咳起来,“你既然知道我,大概是有耳闻的,我身体啊……不太好。”
那匪首冷笑道:“你别在这装相。”
洛银河“啧”了一声,抬起眼睛对上对方的眼睛,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当年李羡尘,到底做了什么?”
那匪首正待回答,众匪徒中一人忽然上前,抽出腰刀,一刀捅在洛银河肩上,刀尖从后背肩甲处穿出,他愤愤道:“当年我爹彭明彦冒着生命危险,多次为李老将军在高云城内外传递消息,不想李羡尘收复城池之后,竟说我们鱼肉乡里,带兵围剿!”
洛银河被绑在木桩上,只觉得剧痛裹着一阵寒意从伤口弥散到四肢的尖端。
咫尺间,这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左边眼眉上一道疤痕,贯眉而过,高高凸起,泛着红色,显然是曾挨过极重的一刀,他脸还稚嫩,眉宇间却满是悲怒与仇恨。
那孩子将刀□□,鲜血没了阻碍,喷涌而出。
眼看第二刀要刺下,被那匪首一把拦住:“小锋住手,别弄死了!”
那叫小锋的山匪大喝道:“我就是要弄死他,好让李羡尘也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当年……当年……我娘还怀着弟弟……也没了……全没了……”
说着,他被魇住了似的,嘴里道:“都死了,全死了,都是你们害的!我也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而后忽然倒地不起,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窒息了似的大口的抽着气。
那些山匪见他这副模样,也慌了,道:“怎么办,他这怪症又发作了……”
有几人怕他伤了自己,去拉他,谁知他身子一下僵住了,双手在心口附近胡乱撕扯,口中道:“死了,要死了……”
屋里顿时混乱一团,洛银河强撑着精神,幽幽道:“他……急性焦虑发作,想快些好,就听我的……”
声音不大,却笃定得让人心生安全。
那匪首显然极关心这孩子,回身道:“你说。”
洛银河忍痛,道:“他平时最信谁,便由谁告诉他,无论想到什么都是假的……拿……一盆冷水,给他敷脸。平时……他喜欢什么?唱曲儿,听戏,练武都可以,让他……分分心。”
众匪听了,难以置信,但洛银河悠悠道来,语调也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乐于相信。晃神间,那匪首道:“去,按他说的!”
一通忙活,暂时没人理洛银河了。
方才药水的效力全上来了,洛银河觉得自己左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想看伤情,却提不起半分力气,他身子越来越冷,眼见那个叫小锋的孩子症状减轻了,自己的眼睛和意识反而模糊起来。
似晕似醒,好像有人给他的伤口草草包扎,而后他便彻底没知觉了。
再醒来,洛银河惊而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公寓的大床上,起身到书桌前,桌上的书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窗外华灯初上,他扭亮台灯,一拢柔暖的光,给小屋撒上温馨一片。
“银河……我来晚了。”
洛银河回身,身后没有人,但那声音就在咫尺。
“银河,醒醒!”倏忽间睁眼,入目就是那副“置之死地而后”的苍劲墨宝,原来自己还在那山匪的破屋子里……
却……被人抱在怀里——温暖又坚实。那人身上散着一股熟悉的极淡的香味。
洛银河无声的笑了。
死小子,你可算来了。
第58章 我来接你。
李羡尘觉得怀里的人月余没见,瘦了一大圈,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现在身子冰冷极了,便小心的将他抱起来,挪到火盆近前,脱下披风,裹在他身上。
幸而见他意识恢复,心放下些许。
洛银河强支着精神,道:“他们……要找你报仇……”
李羡尘伸手止了他的话茬,道:“我都知道了,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一人推门进屋:“将军,都控制住了。”正是姜远。
洛银河这才发现,门外火光跃动,映红了半边天——李羡尘安排保护洛银河的暗卫,察觉山匪似有异动,便分头行事,一人继续暗中保护,另一人前去报信,当时李羡尘正从蒂邑族途经江南,往都城返还,他让人假扮自己,蒙蔽山匪,抄小路日夜兼程的赶过来。
那群山匪以为他还要三四日才能赶到,正摩拳擦掌,寻思着如何报仇雪恨,谁知刚过两日,李羡尘便带着玄麟铁骑营突袭,将山寨一锅端了。
李羡尘沉声道:“都押回去。”
说罢,他抱起洛银河,柔声道:“我来接你了,咱们回府。”
跨出小屋子的门,玄麟铁骑营的统领带着一众将士列队两侧,山匪被押了满院子,看着有上百号人。
为首的正是那匪首,见李羡尘出来,挣扎着想往前冲,被身后的将士一脚踹在膝窝上,重重跪在地上。
即便顷刻被钢刀架住脖子,他嘴里也不肯示弱,骂道:“李羡尘,你个乌龟王八羔子,偷袭算什么好汉,有种放开老子,老子十招之内便取你狗命,祭我大哥一家!”
当然,李羡尘这当口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只是向那玄麟营的统领道:“别让他死了。”
夜风一凛,洛银河本来昏沉的脑子清楚不少,问道:“二位皇子,和其他人……安好吗?”
李羡尘低声回他道:“都无碍。”
洛银河还待说什么,李羡尘抢先道:“好了,你别说话了。”
迫切得狠了,音调也高起来,声音不自觉的发着抖。
引得众将忍不住侧目——
看出了将军的小心翼翼,洛银河清瘦得紧,抱着该不重,可李羡尘却好像怎样都拿捏不好力度,仿佛环抱得紧了怕弄疼了他,稍微松些许,又怕摔了他。
一直以来,李羡尘在军中的形象是临危不乱的将帅之才,可这次不一样,玄麟铁骑营由上至下,所有参与突袭的将士们都从显朝的军中神话一般的人物身上,看出了他心里的慌乱。
自从他以将军府为聘,迎洛银河入府之后,将士们不敢明着议论,背地里还是言道了好多版本,有如说他和洛银河只是表面功夫,人前恩爱,人后兄弟,做给梁珏看;也有如说其实是洛银河单向心仪将军已久。
只不过经过这一遭,玄麟骑的将士们大约是可以统一口径了,若不是心底真的千般万般的在乎,做不到这样情难自已。
马车近前,添宇和墨为迎上来,墨为颤声道:“东家……东家……那群混账,怎么把你伤成这样?”想伸手去扶他,又怕碰痛他,一双手颤颤巍巍,不上不下。
洛银河笑道:“又是这副样子……我还没死呢。”
添宇在一边扯了墨为一把,道:“行了你,快让东家歇着吧。”说着便去帮忙掀帘子,推开车门。
忽然,将军猛一侧身,只听“铛”一声响,一支箭,擦着李羡尘的衣袖飞过,钉在车门上。
还有漏网之鱼!
还未等李羡尘反应,添宇破口骂道:“找死!”抽出腰间配刀,飞身上了山寨的屋顶,那人的身形便藏不住了,二人顷刻交上手。
洛银河借着火光勉强去看,见那人身形像极了那个急性焦虑发作的可怜孩子,忙向李羡尘道:“别……别伤他性命。”
李羡尘虽然不解,还是向添宇吩咐了一声。
接着,不等那二人打完,抱着洛银河上了车。
车里很暖,也宽敞,李羡尘将洛银河轻轻放下,刚向外吩咐:“走吧。”洛银河便出声道:“等……等一下。”
李羡尘不明所以,问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做什么?”
洛银河勉强扯出一副笑容,道:“此一行想查的事情没查全,借你的暗卫去善后。”
——————————
待到车缓缓前行,李羡尘去查看洛银河的伤势,脸上现出难掩的心疼,目光在他脸上盘桓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洛银河见他这副神色,费劲抬起右手抚在他头顶,轻轻揉着,笑道:“傻小子,我这……不是没事吗。”
李羡尘突然别过脸去,半晌才又回过身子,道:“你忍一忍,伤太严重了,须得尽快处理。”
帮他脱下那满是血污的衣裳,见他身上被抽得一条一条的血痕,肩头一个血窟窿直通对穿,李羡尘整个人都晕在一层杀气中。
他疗伤的手法很轻很快,饶是如此,洛银河依旧疼得浑身大汗,最后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
马车即便走得在平稳,行在山道上,时会有摇晃,每每颠簸,洛银河虽然昏睡,也总是疼得蹙起眉头。
李羡尘心疼,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胸前,用身子去抵消颠簸。
即便是累的,但看洛银河眉头舒展开,心里松快。
这日又是如此,洛银河喝了药勉强和李羡尘闲话几句,就又撑不住精神,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缓,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李羡尘低头看,他肤色本来就白,如今更白的透明,眉毛,睫毛兀自点墨般的黑,剧烈的反差中,透出让人心疼的好看。
正看得出神,忽然他怀里的人眼睫微微扇两下,眼角竟然有一滴泪水滑下来。李羡尘一下就慌了,不知他怎么了,正想去看他伤口,忽然听他低声道:“没你这样的父亲……”
做梦吗?
洛银河幼年的经历李羡尘是不知道的,但看这般,却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伸手捂上他微凉的脸颊,抹去那滴泪水,用最柔缓的声音道:“是梦……有我在。”
怀里的人好像真的听到了一般,脸颊依偎着他手心的暖,舒展眉头,睡得沉了。
还朝后,两位皇子得了褒奖,坊间也有传言——幸而五皇子前去,才雪中送炭,解了燕州雪患的危机,实乃大显的福星。
再说洛银河,他的伤确实太重,本来自他穿进书来便多灾多难,不是装病就是真伤,索性保持住这个病歪歪的人设,所以但凡有一点伤病的苗头,他就装着病弱些日子,即便身子好好的,也得在众臣面前上演一番通神伤身的戏码。
这回,丝毫不用装了,回到都城,便养在将军府,别提面圣复命了,坐都坐不起来。
伤重的日子里,洛银河总会似梦似真的回到现实里,有时是小时候,但大部分时候是当下的光景。光是发烧,烧了三四天,直到十多天过去,才能勉力自己起身,可腿一沾地,又一下子站不住,李羡尘说是因为那软筋散的效力还在,他一直躺着,散的慢。
洛银河寻思,就是代谢得慢呗?多喝水不就得了。
结果没用,那药物渗在筋肉里,得靠活动散掉。
于是每日正午阳光好的时候,李羡尘便扶他到院子里遛上几圈,顺便晒太阳。
随着伤势渐好,洛银河渐渐不再做那不分虚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