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值兰月,正是炎风扇户、暑气盈楼的时节。
午后的一场骤雨,暂时歇缓了燮国王都燥热的暑气,但相同的这一场雨,却为王都外的“溟山”增添了些评生机。溟山恰如其名;遍山的古树枝叶稠密、浓荫蔽空,远远望去幽暗连天,宛如溟海一般深邃神秘。
经雨露滋润过的溟山变得十分舒爽宜人,野草幽花在雨气熏蒸后尽展美丽,古树绿荫也在雨水洗涤下重现风情。夏蝉再次尽情呜叫,山鸟重新展翅飞啼,伴随着雨后吹起的沁凉微风,任何人只要置身在溟山之中,都会产生一种彷佛来到人间仙境的美丽错觉……
在溟山山腰间,有一处隐密的天然冷泉,泉水晶莹透明、冰凉彻骨,若以手掬泉饮之,舌尖还会留下一股淡淡的甜味。冷泉面积不大,约莫只够让八、九个人容身,加上座落在参天古树与绿荫幽径之中,位置十分隐密,一般人并容易找到这个地方。
在这骤雨停歇的午后,幽静的冷泉仅有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置身其中,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浸坐在冷泉里,而是四肢摊平、整个人仰躺在冷泉之上……
少年的发漂在水面上、犹如散开的墨黑丝缎,白色的衣襟在水面上飘飘荡荡、载浮载沈,他合着眼睛,静静享受冷泉沁凉透骨的滋味。
突然,树梢间传来“呜呜呜”的动物呜叫声,这声响让冷泉中的少年睁开眼,浮在水面的双臂轻轻向后一划、身子自泉中站定--
“雪儿?”呼唤声自两片淡粉唇瓣逸出,少年一双琥珀色、澄澈得可以反射水面波光的眼瞳开始在水泉四周搜寻。
“雪儿?”少年再喊,音旦里微扬,远山般的弯眉因为没有得到响应而无奈地蹙起。
“你再不出来我可不理你了!”少年摇摇头,一边伸手将湿淋淋的发丝往后梳、一边缓步踏出水泉。
就在少年完全离开水泉、坐在池边的时候,一道疾如风、快如闪电的白影“倏”地自树梢上跃下,冲到少年怀中,仰起雪白的头颅,发出“呜呜呜……”的撒娇声。
“现在肯出来了?刚刚为什么不应我?”少年垂首,故意板着脸注视着钻入怀中的白狐,同时注意到当自己低头说话的时候,冰凉的水滴顺着发丝滴落在它雪白毛皮上时,白狐龇牙咧嘴、露出了不高兴的嘶呜声。
“嘻嘻……你不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吗?”少年微笑,突然用力抱住白狐,并将它往自己的胸前按住--
明知道白狐不喜欢碰水,却故意忽视它抗议的呜叫声,少年以近乎恶作剧的方式抱住它、努力弄湿它身上的白毛,直到怀中的白狐整个身体都湿透了,他才满意地松开手,笑看着白狐跳开数步,不高兴地用力甩开身上的湿意。
“这叫有福同享,我坚持和你一起共享溟山有名的冷泉。”少年不以为意,以顽皮的语气和白狐说话。
说完后少年起身,褪下湿透的上衣,随意披在附近的树枝上晾干,只穿着白色长裤再次走回冷泉,舒服满足地轻吐出一口气,神情愉悦地坐定后,还不忘回头对白狐微笑邀请。“真的不考虑?”
白狐视而不见,刻意选了一个离少年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偏过头开始梳理自己的毛发。
少年笑了,却不再多说什么,他靠回冷泉边,微微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瞳凝望着溟山绝美的景致,思绪不由自主地如飞絮般开始飘扬……
如果不曾和皇翌极天这个男人相遇,自己的人生,该是全然不同的吧!
兰堇今年十九岁,他的父亲——“兰浩文”,原本贵为燮国尚书,五年多前因为涉及阴谋叛变,被已故的先王判了满门抄斩之刑,但由于兰堇自小体弱,三岁后就被送到乡间的寺庙,由住持扶养长大,所以当住在王都周围的兰家被满门抄斩时,远在乡下的兰堇侥幸逃过了一劫,在官员找上寺庙来搜寻兰家遗孤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先王殡天、新任燮王继位大赦天下,兰堇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在兰堇获得特赦后,住持师父特地和位于王都的“承德寺”的老住持取得联系,希望能让兰董移往承德寺居住,以便他能为往生的兰家人诵经祈福、聊表孝心。
兰堇迁居到承德寺的时候才十四岁,他每天除了在寺中诵经礼佛、悼念家人之外,几乎不出寺庙,过着如僧人般平静的日子。
在承德寺里,兰堇最亲近的不是住持、也不是同年龄的小和尚,反倒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那是当兰堇初到承德寺、刚迎回兰家人灵位的头几日,他因为悲伤过度昏倒了,一只饥饿的小白狐咬了兰堇一口,以他的血止了它的饥渴,之后又蜷曲在兰董怀中入睡,同样以自己的体温暖和了兰董,从那一夜起,同样孤苦无依的一人一狐成为共同依偎、相互扶持的伙伴。
兰堇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如此了,和白狐永远留在承德寺里面,无欲无求地过完一生,却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前,在那个繁花落尽的秋末,皇翌极天这个男人就这么闯入了他的生命……
皇翌极天——掌握燮国江山的年轻皇帝。那年,他刚坐上燮国帝君的王位,在秋季狩猎的时候,发现了从寺庙中偷溜出去嬉戏的白狐,燮王见猎心喜,骑着马一路追到了承德寺,这才在寺庙小径上遇到了兰堇——
“这白狐是你饲养的?”
兰堇至今还记得当年的情况,当雪儿逃难似地钻到自己的怀中躲避,在他还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身后就传来皇翌极天低醇优雅的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负。
还没真正看到人,皇翌极天的声音已经让兰堇微微蹙紧了眉头,他讨厌用这种腔调说话的人;当年到寺庙宣判必须押送他到王都斩首的官……几天后再到寺庙宣读他获得新燮王特赦的官……还有这个莫名其妙闯入承德寺的男人,说话都是这种语气,虽然声音、嗓调不同,但是那种彷佛高人一等的优越语气却是相同的。
兰堇将雪儿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子。由于自己背对着夕阳,对方无法看清楚他,但相反的,兰堇却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拥有低醇优雅嗓音的主人,是一名在外貌上也无法挑剔的出色男子;剑眉、挺鼻、薄唇,每一寸轮廓都像是精心雕刻似的俊美迷人,他身上穿着黑色镶金线的狩猎华服、骑在一匹骏马上,一双剑眉因为兰董的不回应、以及因背光看不清楚前面而不悦地蹙起。
只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不耐烦,看来是个脾气不好的贵族子弟哩!兰堇上下打量皇翌极天,将他每一分表情看得仔仔细细,心中如此推断着。
“我在问你话,这白狐是你饲养的吗?”皇翌极天再问、语气中添增了一丝不耐烦。虽然他一时看不清楚眼前白衣少年的模样,却能感觉到他注视自己的目光带着批判,这种略显无礼的凝视瞬间挑起了皇翌极天的好奇心。
兰堇毫无所惧的目光对于三岁就被册封为太子、二十五岁继位为王的皇翌极天而言,是陌生而且前所未有的,却也更增添了他想弄清楚对方身分的念头。
皇翌极天踩着大步走向兰堇,但是还没靠近,兰董怀中的白狐就因为嗅到陌生人的气息而飞窜地逃开了,他被白狐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认定了是少年故意放走自狐而更加不满了。
“你……”皇翌极天一手扣住了兰堇的肩头,俊脸上盈满了怒意。
就在兰堇认定自己得无端承受一顿好骂的下一瞬间,
对方黑瞳中的恼怒瞬间消失了,由于兰堇始终看着皇翌极天,所以清楚看见了他漆黑眼瞳中窜起的吃惊与诧异,而后,那双黑瞳里的情绪产生了变化,盈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渴求、以及自己无法辨识的浓烈情绪。
兰堇不知道那双黑瞳中隐然闪烁的情绪代表了什么,但没来由的,一颗心却因为他专注的凝视被震撼了。
“世间居然有如此绝色……”男性薄唇中吐出了叹息。
在当时,或许他们谁也没料到,就在这四目接触的瞬间,两人原本平行的命运便开始缠绕在一起了。
很快的,皇翌极天知道眼前的绝色少年是罪臣之后、是自己大赦天下后侥幸存活的少年。而兰堇也知道了这个目光如炬的男子,既是导致自己孤苦无依的先王之子,偏偏又是让自己捡回一条命的年轻燮王。
年轻的燮王当然不会仅满足于视线的惊艳,在两人相遇的那一个夕阳宛如火球的傍晚,他以半强迫的方式得到了兰堇的身子。
原本以为那只是帝王的一夜风流,只要过去了就永远结束了,但兰堇怎么也没想到,皇翌极天从来不打算放手!先是三不五时夜访承德寺,最后甚至封他为五皇子皇翌岚的保傅、直接将他领进了燮国皇宫,以一种毫不忌讳的方式宠幸着,燮王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皇后与太皇太后,后者更是下令将兰堇关在地牢候审。
就在兰堇死心地认定自己最终逃不过死在皇家之手的命运时,皇翌极天却夜闯地牢,将他救了出来,而更让兰堇震惊的是,他还安排了出宫的马车。
在我不能不顾抛下一切、完全拥有你、之前,请你暂时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皇翌极天甚至没有多做解释,就这么击晕他、将他送出了皇宫……
坐在冷泉里的兰堇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自从那一夜离别后,如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而萦绕在自己心头、怎么也无法忘记的,就是皇翌极天临别前所说过的话。
如果,我们有机会重来,你是不是愿意将朕当成一个只是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平凡男人?
他明明就是皇帝,是能够掌握整个燮国的男人,又何必问自己这种不可能的问题呢?
你对朕,终究不是无动于衷啊!那么为了你,我皇翌极天在此对天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和这句话同样深深烙印在自己心中的,是皇翌极天最后搂紧自己,狂烈激动得彷佛想将他整个人完全烙印在脑海中的深吻。或许,这就是皇翌极天内心的打算吧!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最常想起的,就是皇翌极天最后的那一吻……
“最后……一个吻吗?”兰堇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自己的嘴唇,因为想起皇翌极天的一切,心情再次乱成了一团。
堂堂帝王之尊、坐拥后宫佳丽无数的皇翌极天,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执着?这是兰堇始终不明白的地方,是因为自己这张男生女相的面皮吗?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众人惊艳的目光,但就算自己真称得上绝色,怎么说也还是男儿身,既不能为皇翌极天生下子嗣,更不可能将他们俩的关系昭告天下。
皇家子嗣、帝王声誉,身为帝王最需要看重的两件事,为什么皇翌极天可以毫不考虑地说出“我只要你”这种任性又不负责任的话呢?
那一夜从皇宫离开后,兰堇和白狐被送到溟山附近的一栋隐密宅邸,那是一栋从外面看起来像是早已荒废多时的废墟,但里面却整理得舒适整齐,宅内甚至还有习过武艺、沉默寡言的奴仆,看得出这一切又是皇翌极天的安排!
“呼……”兰堇将头埋在臂弯,抵在水池边叹息。承德寺……皇宫……地牢……溟山,地点一个换过一个,但终究是囚禁自己的牢笼啊!
突然,一种略微冰凉的触感滑过他的手臂,兰堇抬头,这才发现白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边,像是意识到他的意志消沈,温驯地轻舔他的手臂表示关怀。
“雪儿……”一抹微笑白兰堇嘴角流演,阴霾的心情也因为白狐的安慰而褪去了不少,他伸手抓下白狐,后者完全不挣扎、乖乖地让兰堇将?
“我没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一直陪着我,不是吗?”兰堇将白狐抱得更紧,开心道:“所以没关系,只要有雪儿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一人一狐就这么相互依偎,共享溟山的宜人景致……
不知道过了多久,“啪”的一声异响,突然打破了冷泉边宁静的气氛,兰堇怀中的白狐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气味,倏地又窜出兰堇的怀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兰堇也听到了那声异响,不禁纳闷地自冷泉中站起。这一个月来,他每隔三、五天就会上溟山来,而负责看护他的奴仆们都会安静地守在山脚下,不让任何人打扰他,既然如此,这个时候又怎么会有人上山呢?
“是谁?”兰堇走到树下、扯起半湿的外衣披上,疑惑地开始四处张望。
刚才听到的声音绝对不是错觉!兰堇十分确定,那是脚步踩断枯枝的声音,自己来这里已经十几次了,不会弄错这种声音的。
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其它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闯入者是谁,但兰堇很确定有人来到附近了,因为他感觉得到某种凝视的目光……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专注、热切得会让自己略微不安心脏不规律跳动的目光……
皇翌极天?兰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燮王的名字,但随即摇摇头,制止自己荒谬的念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根据五皇子每天写来的信,皇翌极天为了某项计划,每天都在皇宫里忙得不可开交,绝对不可能来这里的!
不是他!应该不是……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兰堇却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剧烈,他甚至还得伸出手按住,就怕它从自己胸口跳出来。
“啪”的一声,踩断枯枝的声音从兰堇的身后再次响起。但是兰堇甚至没有回头的勇气,只能紧紧地以手抓住胸口,心神不定地听着那沈稳、逐渐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是他吗、不是他吗?但更让兰堇感到害怕的是,胸前那种狂乱得像是要发狂的心跳声,究竟是期待还是害怕呢?
不一会儿,脚步声在兰堇的后面停住了,来人虽然没有开口,但是那股强烈的存在感已经瞬间笼罩住兰堇整个人。
“堇……”低醇、温柔的男性嗓音唤出了一个名字。
兰堇浑身一震、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站在身后的人就伸出了双臂,用力揽住兰堇微微颤抖的身子。
“堇……我的堇……”低醇的嗓音这次直接抵在兰堇的耳边,七分宠溺、三分怜惜的语调让兰堇慌得连忙闭上眼,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兰堇紧闭着双眼、不安发颤的模样似乎取悦了对方,因为兰堇听到了对方轻笑的声音,跟着,他感觉到对方伸手按住自己的肩头,以一种强势却不失温柔的方式让他转过身——
“为什么闭着眼睛,不想看到我?”男子笑问,俯下身逐一吻上兰堇微蹙的眉、紧闭的眼、被冷泉冻红的鼻梁,还有略微冰冷的双颊。
一次又一次、对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融合了珍惜与温柔的吻,让兰堇忍不住发出叹息,两片粉色的唇终于微启,带着若有似无的邀约意味。
但不知为什么,对方始终略过兰堇的嘴唇,只是持续以羽毛般轻柔的吻造访他精致美丽的五官,只除了嘴唇——
这人真的是皇翌极天吗?虽然声音一样、气味一样,但他对自己向来是激烈狂野得像风、像火,从来不曾以这种蜻蜓点水的温柔方式吻过自己,该不会只是很像他的人吧?
心中一日产生了疑惑,兰堇勇敢地睁开眼睛。而对方像是早已算准了兰堇会有这样的反应似的,早一步弯低身子,让兰董一双琥珀色眼瞳在睁开的刹那,只看见了他含笑逼近的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