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娶就是不娶!生出来是活的就罢,若生个死胎难道也要我娶吗?我为什么要这么命苦!」五岁的殷炽很自然地表达心中不满。云氏夫妇一阵晕眩,怎么回事?他们俩的孩子现在已从活的变成死的了啊?天哪,谁来让这对父子闭嘴吧。
「娶!给我娶!牌位照样娶进门。」殷一双再度拍桌,狠狠地毁了一张上好檀木桌子。
「不娶!抵死不娶!」殷炽吼得比他爹更大声。
可惜他爹心意已决,不再理会小孩子鬼叫,把殷炽彻底晾在一旁。
「云老弟愿赌服输,咱们来签个字吧。」殷一双虽是酒醉当中,该要求的依然记得要求。
「这个……一双兄,我看……」云老爷非常为难。
不等云老爷说完,殷一双已大声喝来下人取笔墨,刷刷刷写好一式两份合同,强硬压着云老爷签字画押,上头写得清楚明白——
腹中儿嫁进火云堂予殷炽为妻,男女无论、死活不忌!
次日中午——
殷一双呆呆望着手中纸张,完全想不起来他何时写下此等东西,为何上头犹有云老弟的签名画押?又不是审犯人,这……
「叫你不要喝酒还喝。」一旁等候良久的殷炽冷然道。
昨晚被他爹气得半死,好不容易等他爹回复正常可以数落欺负,他怎会放过大好良机。
「这,真是我写的?」殷一双愣愣地问儿子。
「对!」殷炽用力点头,「你不知道昨晚你啊……」
未等殷炽开始抱怨,殷一双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殷炽晕倒的话。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闻言,殷炽变得好安静,他虽然年仅五岁但聪明伶俐,嗅得到一丝不对劲,他原以为爹酒醒后会取消这个荒谬的婚约,怎知……
「光阴逝去不回头,男子汉自该说话算话。」殷一双认真道。
「不会吧?」殷炽快晕了,他爹真的酒醒了吗?
「炽儿你娶吧。」
男女不论、死活不忌……
第二章
错误的婚约如同滚雪球般越演越烈,而且没有人站在殷炽这边。
回到夏羽后,殷炽首先找娘哭诉,可惜五岁的小人儿怎么都料到,娘竟然、竟然站在爹那边认定他该娶,害得殷炽从此日日佛前三柱香,一天三餐外加宵夜、点心地拜,求佛祖送他个又漂亮又健康的女娃娃当媳妇儿。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的效果只有一半。孩子生了,是个健康、漂亮、人见人夸的——男孩子!
在练功房里听到消息时,殷炽不由得一愣,被练习对象迎面而来的棍子打得正着,咚地一声倒地不起。脑中忆起他爹明明白白了、清清楚楚写在纸上的八个大字——男女不论、死活不忌。这下他都不晓得究竟是死掉的女孩儿好,或活着的男孩子佳;麻花脸的女娃子好,或俏生生的男娃子佳,唉。
当时,殷一双人也在练功房,见儿子倒地不起急忙跑来检视情况,只见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哀怨地瞪着他,似在责备他搞出来的好事。
「云家孩儿有什么不好,你这么不想要?」
「他是男孩子耶,又不知长得好不好看,也不知性情如何,我才不要娶。」殷炽扁着嘴满脸不悦。殷一双含笑拉起儿子,蹲下身子与殷炽平视。
「好好好,我跟你娘商量过了,两条路给你挑,一是无论如何都要娶……」
起手无回、言重如山是他的原则,但儿子毕竟是他心头一块肉,既然是他的错,多给殷炽个选择算是应该。
「不要!」殷炽斩钉截铁拒绝。
儿子的反应早在殷一双预料之内,他自是毫不在意地讲下去,「二是美貌智慧任你挑一样,只要云家的孩儿符合你所选择的条件……」
「怎样?」
「当然是娶进门啊,不然你嫁过去也成。」
可怕的提议让殷炽一脸嫌恶。
「那你就是要选啰。」做爹的一副宽容大度样,任由儿子决定未来,也不反省反省指腹为婚是谁弄出来的。
「美貌。」殷炽想都不想,快速回答。
听到答案后,殷一双沉默瞬间,望着儿子认真地说道:「炽儿,你要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美貌之人大多难伺候,好性情的多半不漂亮。如果必须由两者选择其一,你要选哪一个?」殷一双再问了一次,生怕儿子一失足成千古恨。
「美貌。」殷炽态度坚定。貌丑之人他不要,娶个绝世大美人他自小立定的志向。
「儿子啊,美貌是暂时的,个性却到死也不变,你真的要选美貌?」殷一双苦口婆心地再度劝道。
「爹,这是你的经验谈吗?」殷炽挑眉问道。
闻言,殷一双嘴角轻度抽筋,大手一挥将所有人统统赶出练功房,独留他们爷儿俩,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可不能给别人听见。
「这个……你娘也没有太糟糕啊。」殷一双用扭曲得可怕的笑容说道。明明都清场了他还是说不出真心话,口是心非的言论说得倒顺畅,怕妻怕到无论如何都改不了口的地步。
「爹,这里娘听不到。」殷炽老成冷静地提醒爹亲。
再次确定左右无人后,殷一双长长叹息。
「你娘跟你云婶婶交情不错,她说要娶就得娶,这事爹帮不了你。」他的神态完全不像在对个五岁小孩说话。
殷炽撇嘴,「事情是你搞出来的,还有脸说。」假使他打得过老爹,大概会将这个始作俑者揍倒在地,可惜他年纪小武功低办不到啊,实在太可惜了。
殷一双运起上乘内功蒸发掉额上冷汗,继续说下去。
「炽儿啊,你确定要选美貌?要知道娶进门时再漂亮的人,过个十年八年必定人老珠黄,还漂亮什么?但个性好不同,若是性子佳、品德好,厮守一辈子也容易些。」殷一双想起自个儿的夫人不禁唏嘘。他老婆并非个性差,但出个大小事总哭个没完没了,害他梦里都害怕被泪水淹死,宁愿当初娶个男人婆,有什么事情刀枪解决岂不干脆,唉。
「倘若个性好的人是个麻子脸绿豆眼,天天对着看必须看一辈子耶!麻脸绿豆眼就罢,若长得跟鬼没两样,一样得看到死为止。美貌确实无法长久,但至少头几年赏心悦目,好过一辈子凄惨到死。」光想着必须跟张丑脸相对一辈子,殷炽都快吐了。
殷炽说得头头是道,重色轻内在的个性亦表露无遗。人说三岁看到大,他现在已然五岁,个性大致抵定,不会变啦。
「问题是,你云婶婶长得美,云叔叔年轻时亦有美男子之称,他们两个人的结晶会丑才奇怪。」言下之意,挑个性或许有一丝生机可跳过,挑美貌恐怕……
「怕什么,我一口咬定他丑不就得了。」殷炽洋洋得意道。
嘴巴长在他身上,他死都不认,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况且每个人评断美丑的方式都不同,有人爱飞燕有人爱玉环,谁又能确定他心底怎么想?殷一双点点头,儿子的命运由他自己决定就好。想着,殷一双转身回去向妻子报告结果,顺便写信予云家告知结论。
原本,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画,但……
这次罪魁祸首不是殷一双,而是殷炽自个儿。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孟冬时分他们一家三口出发前往位于焰武国的云家,一方面探望小婴儿,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寒。
一路上殷炽再度被爹死操活操勤加练功,又被娘拎去当暖炉用,说什么他爹功太强容易烫伤,他这个调子刚刚好。他不得不更加发奋图强努力练武,立定志向务求早日脱离天然暖炉的日子。他们到达云府时天色尚早,超过午膳时间一点点,距离黄昏尚有段时间,简单点说正是小孩子的午睡时刻。
殷炽没有睡着——一个尚未吃午饭、肚子饿得半死的小孩睡不着,但脑子变得昏昏沉沉、徘徊梦乡边缘实属自然,所以当他在半梦半醒间努力填饱肚子、耳边听着大人们客套又诡异的对话时,又怎能怪他将应该记得的事情全抛到九霄云外?
他吃啊吃地,左一筷子清蒸鲜鱼、右一筷子鲜虾,一心想着吃饱后找张床好好睡个不会摇不会晃得好觉。所以当云叔叔、云婶婶将一团软绵绵、暖呼呼的东西抱过来,应该记得很牢的事情他已经忘干净了。
「炽儿要不要抱?」云老爷朝着他微笑道。
正要开始喝汤的殷炽,闻声狐疑地抬头,望见四位大人全对着他微笑。
微笑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行为,于是年幼的殷炽仰头看了大人一圈,也跟着露出微笑,跟他平常人小鬼大的形象完全不同,是那种天真无邪、单纯朴实,符合他年龄的笑法。
殷炽在呆愣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缎子包裹的婴儿。
小小的婴儿已不若刚出生时皱巴巴、丑兮兮,石榴色的缎布上绣着各种吉祥图案,光灿灿地映着婴儿白皙柔美的肌肤,泛红的脸蛋、热呼呼的气息,瞬间激起殷炽心里微弱、细小但确实存在的保护欲。
「怎么样,喜欢吗?」云老爷笑得温柔。
殷炽更认真地瞧着怀中的孩子,娃娃睡得非常熟,吐息平稳微烫,瞧着瞧着,殷炽不由得唇角泛笑。他一笑,厅中大人眼神变得复杂,可惜殷炽低头看着婴儿,没能即时从大人眸光中获取重要讯息。
「这孩子像你云婶婶皮肤白,将来一定迷死人不偿命。」殷炽的娘端起贤淑笑容,在旁边推波助澜。
「还这么小哪看得准。」云夫人谦道,但实极其欢喜。
殷炽又笑了,完全忘记怀中婴儿是云叔叔云婶婶的儿子,他那个指腹为婚的对象——如果他觉得这孩子丑可以不娶,漂亮的话则非娶不可。遗忘的代价,很可怕。
「真的漂亮嘛,炽儿你说是不是?」殷夫人笑容温柔目光奸诈……不,慈爱地移向儿子。
殷一双因着言语既出绝不回头的原则,既希望殷炽别让他爽约,又希望儿子活得自由自在,娶或不娶他皆不好说什么;殷夫人却打着看好戏的主意,希望殷炽承认婚约,反正孩子都小,将来娶不娶又是另一回事。然而云家夫妻俩或许是想巴上殷家,许是儿子再生就有无所谓,又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似乎希望婚约成真。
「好可爱……」殷炽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却还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
厅中众大人都晓得,娶或不娶全由殷炽决定,这话出口等于已定案。
「好可爱?」当初负责和儿子谈判的殷一双挑起眉。
他还记得当初有个人信誓旦旦地说,无论云家孩儿生得何种模样,一口咬定他丑就没事了,怎么倒戈得如此之快?
「是啊,好可爱。」殷炽以童音软软地说。
「真的好可爱?」换云老爷问。
对于一个需要长足睡眠的五岁孩子来说,现在神志不清实属正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用不着意外。虽然,短短几句话让他后悔了很多、很多年。
「真、的好可爱。」殷炽抬头看着云老爷,语气坚定地说,并且强调「真的」二字。
说完,周围大人全都一起微笑,笑得有点诡异。
这次因为殷炽正抬头看向众大人,自然没漏掉大人脸上不对劲至极的笑容。殷炽有点儿想问发生什么事了,但骚动不安的直觉让他没法儿开口,像是一开口马上会发生天灾人祸一般。
可是,事情哪是他紧闭双唇即能解决,何况在场者扣掉没有发言权的仆从不算,尚有四位比他年长得人,四个人各有一张他绝对无法堵住的嘴。
殷炽沉默着,强自按捺胸口满满的不安,等待大人们说些什么。
云夫人向来遵守出嫁从夫的原则,自是等着云老爷发言。
云老爷则安静地看着殷一双,等待殷一双道出致命结论。
殷一双亦不吭声,名义上他是火云堂主,大大小小所有事物全是他说便算数。但实际上他自个儿晓得,平常确实以他的意见为主,然而每当妻子大人樱唇一扁、双眸水气泛起,他便什么意见统统都不算数了。人贵自知,他等夫人发言。
「好可爱的孩子哦,炽儿小时候都没这么漂亮。」云氏浅浅地笑,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眼瞳望夫君瞟去,言外之意即是要殷一双宣布结果。
对于这个结果四人表情各异,云老爷有些不舍儿子,又无法拒绝和殷家结亲的诱惑;云夫人以夫为主,孩子平安健康就好;殷一双则完全交给殷炽决定,娶不娶都无所谓;殷炽的娘亲嘛……她十成十看热闹的表情,心想日后反悔也可以,反正这几年她能拿这事捉弄儿子就成。
此时怀中婴儿轻轻动了一动,殷炽急忙低头瞧去,只见白玉娃娃眼睛眨啊眨的缓缓张开来,睁着略带水气、乌亮亮的眸子,对他展露笑容。
如果他的爹未在此时道出关键,该是副多美的画面,可惜……
「殷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娶吧!」殷一双说了。
殷炽整个人都呆掉了,五官僵硬万分,脑子快速地转动又转动,终于想起先前的约定。
数月前云婶婶生了个儿子,刚刚云叔叔问他要不要抱孩子,这孩子除了是云家的男孩儿,又会是谁?难道还找个下人的孩子给他抱着玩吗?他缓慢低头望向自己的怀抱,白玉娃娃仍在笑着。天哪!他竟然说他好可爱,而且说了不止一次,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这下翻不了身了,呜呜呜,他不要娶啊!倏地,婴孩再也不可爱,反而像个恶鬼,将吃掉他未来美好的生活。
「我不要!」殷炽惊得大叫。
婴儿似恐怖鬼怪般被他狠狠仍在地上,咚地发出好大声响,惊得众人一阵呆滞。
殷一双完全料想不到殷炽会这么做,武功再好亦没能接住婴儿。殷炽则一脸惊惧嫌恶地快步推开,仿佛婴儿是地狱烈火化成,多待一会儿火焰便会烧到身上;又像婴儿身上沾了馊水,他不扔弃便会沾到脏污。
「丑死了,才不可爱呢!」年幼的殷炽胸口狂乱地跳着,有些是因为愧对这襁褓中的婴孩,还有些则是直觉,直觉认为婴孩将毁掉他娶美妻纳娇妾的好日子。地上的婴孩起初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维持着笑容仰头看向上方,然后笑容快速变成疑惑,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对待他。俄顷,小小的嘴角缓缓扁起,在云夫人抱起他焦急地检查有无伤势时,震耳欲聋、堪称绝世神功的魔音瞬间响彻整间屋子,大量泪水奔出娃娃的眼眶,用声嘶力竭的方式抗议自个儿受到虐待。
「不要你个大头!有人这么对小婴儿的吗?你小的时候再吵我也没摔过你!」殷一双狠狠地赏了儿子好几颗爆栗。就在殷炽捂着头努力闪躲时,一个不同于婴儿大哭的低泣声传入父子俩耳中。那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殷一双和殷炽同时震颤、浑身僵硬,并用足以媲美乌龟转身的速度回头,果然看见他们世上最怕的女人正、在、哭。
「都怪我不好,没把你教好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呜呜呜……我要怎么对得起云家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爹……」娘亲哭哭啼啼地开始责骂自个儿没教好孩子,听得殷家父子俩快崩溃了。
「我不要紧,你不用对得起我。」殷一双头皮发麻道。说真的,他的娘子再哭下去,才是对不起他的耳朵。
「……怎么对得起你爷爷、你奶奶、你外公、你外婆、你云叔叔、你云婶婶,对得起火云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怎么对得起所有照顾过火云堂的商号……」云夫人继续哭泣。
「娘没去唱戏真是戏曲界一大损失。」殷炽小小声说给爹听,他原以为殷一双会是盟友,谁知道爹又赏了他一个大爆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