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哥哥,这糕饼是前天的,里头的陷全都坏了,你可千万别吃。
他敢发誓,用最毒最恶最阴狠的诅咒发誓,云史绝对是故、意、的。
但殷炽仍是没有出手狠揍始作俑者,揍个弱小孩子不是侠士所为,他将来要做侠士,绝对不海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绝对……
冷冷夜里,有个气得浑身发抖的人,背后燃起熊熊火焰。
气愤地殷炽缓步走出厨房,绕过后院正准备回自个儿院落时,忽地在旁边看到一把木梯架在树干上。他好几次见过云史坐在这棵树上,是云史最爱去的几个地方之一。
树有点高,树身笔直无垫脚物,普通人不利用梯子根本爬不上去。
殷炽缓步走到树下,将树从头看到尾,再由尾看到头,一抹奸奸邪邪的笑悄悄爬上面庞。
不揍是不揍,小小回整一下不违反侠士风范吧。
下午时分,大人们应城南某户大爷之邀前去赴约,留下两个小孩在府里。
行前,知儿莫若父的殷一双深深觉得殷炽的表情闪亮得诡异。
因为怕他在府里快快乐乐地进行报复,殷一双特地出了不少功课要殷炽做。
「好啦、好啦,你快点走啦。」殷炽挥挥手,不耐烦地赶他老子。
「一定要做,不准偷懒打混,我回来会检查。」
殷一双出的练习不多不少,等殷炽做完他大约也回府了。
「放心,我一定会做。」殷炽微笑以对,语调却有一点咬牙切齿。
挑不出毛病的殷一双只好走人。
当然啦,殷炽不报复才怪。他先在院子里练了一遍基本操,尔后面带微笑运起轻功,悄然走到树下。果然云史正坐在树枝上遥望远方,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奇特的成熟与落寞,那画面是那么地不协调又真实存在,只是殷炽一心想报仇,完全没有注意到云史的异样。
殷炽故意重重将梯子推到地上,成功引起云史的注意。
「炽哥哥。」尚未变声的云史用童稚嗓音软软地唤道,他坐在树梢上,压得软树枝微微弯曲,明明瞧见梯子被挪开了,表情却不见惊慌。
殷炽望着树上小人儿,原以为会看见云史惊慌失措的表情,却只看到淡漠,殷炽有些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弄错了,九岁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淡漠。殷炽的眼睛眨了又眨,试着看清楚一些,人影却越来越模糊,云史的表情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炽哥哥。」云史又唤了下,语调仍是平缓。
「再叫也没有用,你在树上好好待着反省反省吧。」殷炽得意洋洋地放完话,旋即在树下将未完成的功课做完,顺便等着看云史的好戏。
可惜再怎么样等,也等不到云史焦急的神情。每次抬头都只见他安安静静地望着天空,神情安适,反而是殷炽自个儿练累了坐在树下休息,他这个整人的竟然比被整的还累,都不知道是谁在整谁了。
静默半晌,云史终于低头瞅瞅殷炽,看看他为何没声没息,见殷炽结束功课在休息,方才轻声问道:「炽哥哥,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殷炽没有回应,仅是抬头看着树上的人,思忖着该不该在大人们回来前放云史下树,以免他又要被骂被罚了……但是,都整整两个时辰了,怎么没人来找他们?他这个年纪稍长的客人就算了,云史可是个九岁的小孩子耶,难道没有奶娘顾着吗?
「你奶娘呢?我记得你有个奶娘啊,她怎么没来找你?上哪里偷懒去了?」殷炽没理会云史的问题,径自询问他。
可惜他不理云史,云史也不打算理他。
「我想当御史,听说御史是皇上派在民间的眼睛,谁做了什么坏事、哪个官员欺压百姓,全部由御史禀报圣上处理,甚至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更棒的是御史可以不受限制四处行走,仅需定期向朝廷报备行踪,即使离开焰武游走四方亦可。」心里的向往让云史声调轻柔,笑也轻柔。
「谁在问你那个?我在问你奶娘哪里去了!」殷炽不爽至极,这小子恶整他就算了,竟然胆敢无视他的存在。
「人是互相的,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当然也不回答你的。」云史口吻平静,话语内容倒是傲然。
不提便罢,一说殷炽就有气,他火爆地跳起身,指着树上小小身影吼叫:「好!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既没招你也没惹你,为什么每年都整我?」
此语一出,云史先是怔然,尔后小脸上出现超越年龄的成熟表情,望向远处。
「炽哥哥,你说我叫什么名字?」云史的声音极微,若非殷炽生在武术之家、成天被他老子逼着练武,现在恐怕听不见云史在说什么。
「别转移话题!」殷炽气急败坏,在树下又怒又跳,但又不能对云史动手,他实在拿云史没有办法,最多就是吼一吼而已。
「我姓云,单名一个史字,你知道我爹为什么替我取这个名字吗?」
「谁会知道啊,你们家重文我们家练武,鬼才懂你们这种人的花花肠子百转心思。」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殷炽仍是答了。
「云史、云史,爹说我生是你们殷家的人、死是你们殷家的魂,要我娘就当我已经死了,史与死同音,云家已死的儿子唤云史。」童稚嗓音轻飘飘地有些凄怆,他的世界从来就不像殷炽看到的那般天真无邪、自由无拘。殷炽瞬间安静,满腔怒火全被熄灭,甚至有一点冷。
「炽哥哥问我奶娘哪儿去了……爹说我年纪够大不再需要奶娘,两年前便将奶娘遣回乡下,如今这府里除了娘亲以外,个个都当我死了。」云史低头望着殷炽笑,神情坦然。
殷炽仍旧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不该安慰安慰云史,或者什么都别做最好。
难怪云史讨厌他,换成是他,亦会讨厌素未谋面即已毁掉自己半生的人。
话说回来,云史一样毁掉了他的人生啊,至少他害他无法自由选择正妻。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若不是他爹发疯,他们两个小孩子怎会如此之惨,要怪应该怪殷家户长殷一双才对。
「炽哥哥你真是好人。」云史忽尔道。
「啊?」殷炽反应不过来。
「我这样对待你,你连一次都没有打过我,其实凭你的武功,狠狠揍我一顿绝非难事,但你始终没有这么做,连现在也一样,把我困在树上还怕我摔下来,一步不离的在树下候着。」云史又露出那种灿烂笑靥,只是这次眸瞳里不带算计,闪亮亮得乱花人眼。
殷炽的脸慢慢涨红,说不出话来。
他、他哪是好人!他只不过是想看云史手足失措的样子才留在这里的,真的!
「炽哥哥真是个好人。」云史最后补上致命一击。
殷炽的脸瞬间红到快烧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才、才不是,我……你……」殷炽试着找话说,最后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烧红着脸将梯子放回原处,让小云史下树。
小小的云史顺着梯子慢慢下了树,用他那可爱的脸朝着殷炽笑。
「炽哥哥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整你了。」
殷炽没出声,默默地脱下外衣披上云史肩膀。天色渐渐晚了,不若白天热燥,树上风大寒凉,云史又还是个孩子,单薄的幼小身躯早已冷透。
「那些糕点我真的会做,只是有些材料得费工夫收集,你等着,若是来不及在你走前弄出来,那么我做好差人给送去火云堂。」云史仰头望着殷炽笑,表情就像个属于他这年纪的孩子。
殷炽没说话,甚至没有想过应承云史并不需要嫁给他,什么娶啊嫁的事情,对十四岁与九岁的孩子来说,都太过遥远。所以,他仅是轻轻地抱住云史,给予他一时温情暖意。
将来的事,将来再谈。
数日后,殷家三口回到位于南夏羽的火云堂。
殷炽才刚刚睡个饱觉醒来,还来不及漱洗即被爹娘叫去。
原来,云史答应替他特别做的糕点在他们离开云府未久已做好,云史立刻差人快马加鞭追赶车队,希望能在路上拦截到。没想到殷家三口坐车是坐车,速度却相当快,硬是让追的人一路跟到夏羽火云堂来,才将糕点送达。
不过,追赶的人累是他家的事,殷炽仅关心香香甜甜、好吃的糕点。
殷炽一把从娘亲手上抢过糕点盒,立即跑到一旁打开,他打算全数吃进自己肚子里,半块也不分给别人吃。开玩笑,这可是他被整多年的回馈耶,他当然要自个儿独享啊。
装糕点的木盒雕工精美,缕空花纹底下是童子嬉戏图,但殷炽关心的仅是里头的糕点,对装糕点的木盒子全无兴趣。木盖子一掀,花香登时扑鼻而来,比起先前看得到吃不到时的诱人甜香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仔细察看糕点,殷炽先是皱眉复又舒展,糕点的外形已不若先前在云府看到的那么美丽,但是,食物虽说是色香味俱全者为佳,可是最重要的还是味道嘛!只要味道好,外形差一点没有关系,反正吞下肚之后全部都是一样的啦。
接着,殷炽自是看准目标快速下手,大嘴一张、用力塞进口里啰。
他用力一咬……因为咬得太快,两三下之间收势不及,以至于某种味道充斥整个口腔,让殷炽克制不住地用力呕出。馅居然是馊的!竟然又是馊的!
呕——云史,给他记住!此仇不报非君子!
「馊了是不是?」殷夫人走到儿子背后,带点笑意地问道。
殷炽用努力吐出口中残余物的行动来回应娘亲的问题。
该死的混账云史,先前明明称赞他人好,一口一声炽哥哥叫得那么亲热,现下竟然又送馊的点心来,他家有钱啊?恶作剧竟然还要人快马加鞭地送——话说回来,云府好像真是挺有钱的。
「不馊才奇怪吧。」殷夫人笑着,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殷炽转动眼珠瞄向娘亲,等待娘给他个解释,敢情她知道这是馊的,还让儿子塞进口里。
「你想想,云家在焰武,我们在夏羽,北焰武离南夏羽虽近也有一大段路程,就算快马加鞭又用冰护着,这么多天下来点心也早该馊掉了。」殷夫人好心的解释道。
「那你还拿给我。」殷炽表情扭曲,不知是被馊出来的或是被娘气的。
「我怎么知道你会吃。」殷夫人无辜地扁起嘴,酝酿眼泪在眸里转啊转,「这份糕点是瞧它的心意,不是尝它的味道,这是云史为你特别做的,我不交给你又要交给谁去。」
殷炽没说话,他忙着用茶漱口,暂时没空说话。
「云史大概没想到送过来已经馊了吧,毕竟才九岁……」殷夫人想起云史娇小可爱的模样,笑得宠溺。殷炽没说话,他还在用茶漱口……那糕点,可真馊啊。
第四章
快马送来馊糕点事件后,殷炽再也没有机会踏进云府,他年纪渐长,火云堂的事务也越来越繁杂,他的爹娘再也没有空闲至云府访友。
儿时的亲事听起来像个玩笑,当时立的赌约亦似笑话的一部分,但二老似是认真的,云家亦将之当成正式婚书看待,好似他们什么时候成婚都不稀奇。
五岁时,殷炽坚持婚姻自主,即便遵从媒妁之言,也得替他娶个如花似玉的娇俏姑娘家,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事物转移,渐渐不在意婚约的事,但是年龄大了后也开始考虑自个儿适合的对象,这时婚约再度变得碍眼起来。说穿了,还不就是殷炽在满十五岁时跟着一群朋友初访勾栏院,对里头的美艳姑娘家心跳不已,着迷到想娶几个回家当小妾。
未娶妻先纳妾的想法让殷一双怒不可遏,几度指着殷炽的鼻子大骂,告诉他在媳妇儿过门之前休想娶妾,不消说,媳妇人选当然是云家的云史啰。
为此,殷炽跟殷一双闹得不可开交,爷儿俩足足半个月不讲话亦避不见面,连殷一双出门远行那天,殷炽都在青楼里抱着美貌妓女醉生梦死,甚至说出巴望殷一双永远回不来的不孝话。
不孝的言论实现了一半——殷一双终是回到他一手创设的云火堂,但仅剩一口气在。
二更天,一名镖师急急奔入勾栏楼,无视老鸨与龟奴阻止硬是闯入激情现场,在女子惊慌尖叫与殷炽怒气旺盛的瞪视中,像只鲤鱼张大嘴无声开合,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状,殷炽的心直直往下沉。他在那张悲痛欲绝的面庞上看出了端倪。
「堂主他……」镖师仅说出三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殷炽倏地翻身而起,随手抓了件外衣便跳窗而出,展开轻功一路往火云堂奔驰而去,无视老鸨在后头叫着付账的声音。不会的,不会是他想的那样,一定不会的!
殷炽急速跳动的胸口,在走进大厅那一刻安静下来,不安却达到最盛。殷夫人面无表情坐在厅上等着他,唇畔常挂着的笑、那个平素爱撒娇耍赖任性骄纵的女人全然消失,仅剩一具半死灰败的躯体。她的天地在这一天崩塌了一半,把她得天真骄纵全都埋葬。
「娘……」殷炽唤了一声,莫名的有些害怕这个陌生的娘亲。
「他死了。」殷夫人淡淡道:「至少在我心里,殷一双已经死了。」
殷炽看了娘亲一会儿仍不明所以,决定径自往内走,不理会娘亲到底在想什么,他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因为此时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须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无须询问殷一双被安置在何处,灯火通明的道路必定通往他爹的所在。
道路两侧点着无数灯笼,仿佛要将索魂的黑白无常驱走般明亮,殷一双起居的小楼亮如白昼,堂里几个重要人物都已到达守在近侧,等待这名叱吒江湖的人物走过他人生最后一刻钟。
跟殷一双同去的分堂主快步走向殷炽,小声且迅速地交代事情发生经过。
「那天大雨天又黑,我们有劝堂主别去,可堂主坚持非上山不可,隔天雨停没见他回来,结果……找到的时候大夫说他已经不行了,堂主撑着一口气回来就是为了见你们母子俩,你、你去和他说说话吧……」分堂主从年轻即和殷一双一道打拼,如今遭逢变故,不由得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无论分堂主的话有多重要殷炽都没有在听,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只是在本能驱使下直直地走进屋中,走向床上那个出气多入气少、面色死灰的男人。柔软枕被间,他曾经觉得高大威猛、需要仰望的爹亲,如今变得脆弱渺小,望着床上的男人,殷炽口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他咚地坐倒在榻边,整个人如木石般僵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殷炽沉默地听从殷一双交代遗言——一一细数着家传拳谱放在何处、火云堂正式传给他、以及几名得力助手的安排……最后的最后,要他照顾他素未谋面的弟弟。
原来,殷一双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小儿子丹曦,才不顾安危上山。丹曦之母已逝,殷一双生怕小儿子在外受苦,原欲带他回火云堂来,幼子却不愿跟他回来,白害他送了一条命。
殷炽望着爹亲已然合上的眼,依然安静。安静到他甚至不了解自己曾不曾悲伤过,或许是打击来得太快,堂里的事务又忙,让他忘了世上犹有悲伤这件事。
灵堂上谁都没有哭,青灯长伴寂静。殷炽静默着,殷夫人亦然。
他望着平素最爱哭的娘亲,不懂她在想什么,也没有时间懂,身为堂主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即便殷炽有空理解,那些事情他也不会懂,爱情是他娘亲的全部,当她知道丈夫在外另有女人,儿子甚至仅仅比殷炽小两岁时,在她心里殷一双就已经死了,她没有必要为一个已死的男人哭,况且他要的并不是她的眼泪。云家派人送来丰厚奠仪,以及云史亲手做的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