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祯瑞依然躺在床上,眸光却晶亮亮地往苏想伊身上移动,若着苏想伊为他忙为他乱的模样,他心底就不由自主地流过一道暖流。
「不然你等一下,我马上去煮水,很快娥能泡茶给你喝了。」苏想伊以为穆祯瑞不说话,是因为口渴没水喝而失望,连忙说要去煮水来泡茶给他喝。
「没关系,我只是想润润唇,给我一杯水就行。」穆祯瑞知道苏想伊是怕他喝了冷茶,又要着凉生病;可是他既非草木,他待他好,他怎么会不知道,又怎舍得让他继续忙碌下去。
「不好吧!」苏想伊摇头反对。
他是一点也不愿意让穆祯瑞再生病了,毕竟一病就是两昼夜不醒的,害他跑去找大夫开药方,又花钱又伤神的,要是一个搞不好死在这儿,他九成九会被表弟和他夫君骂得狗血淋头。
他虽没苏想云爱钱,但赔本至此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怜会错意的穆祯瑞,笑容益加扩大,让他眸子里的苏想伊益发闪闪发光、楚楚动人,原先稍嫌女态的身形,也似伟岸大丈夫地好看了。
「我去烧水热汤,你等一下。」苏想伊无心地交代了声,便转身生火去。
没注意到穆祯瑞心底难测的思虑,苏想伊仍在算计着自己绑错人的代价。
首先,三个月内,他若无法再找个处子跟邱颖真……他就要赔苏想云一万两银子,他拿什么赔啊!再来,光是多一个人吃穿,就花了他一两银子;最后,这场病害他买了不少补药,还让大夫开了药方抓了几帖药,又花了一笔银子。
看来,他是养不起这朵娇嫩的花朵,得早早想法子弃养才行,就算不弃养,至少也要帮他找个事来做做。
「想伊,你觉得我美吗?」穆祯瑞浅浅娇笑着,以低柔似吟唱诗句般的声调唤着苏想伊。
他美不美自个儿当然知道,他想知道的是,在苏想伊眼里他美吗?比任何人都美吗?
他,可有一点点喜欢他?
他曾听说过,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时,看着他就会想笑,还会有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流过;情深的时候,会不想离开他,镇日相黏着也不会厌;呃,吵架的时候,却恨不得杀了对方……
那么,他是不是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上苏想伊了?或者,这一点点喜欢,已经名唤为爱了?
「美。」苏想伊想也未想,便快捷地答道,脑中却还转着适才的思虑。
看穆祯瑞名字取得典雅,一下字典出什么、一下子又是诗经的,他该是识字的吧!识字要找工作就方便得多,月俸也会高些;就算找不到记帐的工作,也没法开间小私垫,至少能在茶楼里帮人写信赚钱……
「比你认识的人都美吗?」穆祯瑞继续问。
他还听说过,如果爱一个人,眼里就看不见其它人,会觉得那人是世上最美最好的,无人能比,无人能及。
「是啊!」穆祯瑞的问题让苏想伊微微怔住,将适才的思虑全忘得一乾二净,怔忡着,又答得坚定。
顷俄间,他不由自主地将穆祯瑞的面容和街角卖豆腐的小姑娘相比较。
其实卖豆腐的小姑娘并不算太美,别说是兰州城花魁苏想云了,她连苏想伊的面容都比不上;但是苏想伊就是喜欢她,他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柔柔地,惹得人心儿乱颤。
但是穆祯瑞更加动人,比苏想云或年轻时的苏嬷嬷都要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人还美。
他的脸庞粉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笑的时候有如春风拂面,微寒微暖;他嘟嘴微项嗔时,像一苗跃动的火光般感人,然一触却会被灼伤……
呃,他在想什么啊!居然把穆祯瑞和卖豆腐的小姑娘相提并论。他去追街角卖豆腐的小姑娘,还可能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穆祯瑞可是个男的,他连丝毫希望都不会有啊?
可是、可是穆祯瑞本是大户人家的孪童,对他来说,喜欢个男子,应该不是太难的事吧!
那么、那么……他是不是有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希望?
想着,苏想伊粉柔的脸蛋蓦然赧红,螓首微垂,不敢直视穆祯瑞端正绝丽的容颜。
「那你……」最后一句话,情窦初开的穆祯瑞终究没能问出来;他是想知道苏想伊喜不喜欢自己,但是……
但是苏想伊没等他鼓起勇气问完,便一溜烟地闪进厨房煮药热水;依旧躺在绢被里的穆祯瑞只有撇着嘴,星眸泛泪,心里难以避免地漾开苦涩的失落感。
「呃,我觉得……」没等穆祯瑞落下眼泪,含羞的苏想伊又闪了回来,低着通红的脸小小声的说:「我觉得我没见过有谁比你更漂亮了。我姐姐是兰州城花魁,她虽然个性不好,但是长得很好看;我娘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可是她们都没有你好看……都没有你……」
说完,苏想伊又迅速地奔离,没让穆祯瑞看清他红得快烧起来的脸庞。
轻轻地,穆祯瑞在绢被里笑出了泪。
***
懒洋洋地半躺在藤椅中,穆祯瑞用他一向难以睁开的眼睛,瞇瞇地紧紧跟着苏想伊的一举一动,恋恋不能放。
「你真的不要回屋里休息?如果又昏倒了怎么办?」正在煎药的苏想伊,担忧地望着硬要搬张藤椅坐到屋檐下的穆祯瑞。
「不会啦!我自已曾注意的。」说话时,穆祯瑞为了让苏想伊安心,还拉拉身上的薄毯。
爱,是一种很奇妙的情绪,他们相识未久,相处起来却感到不可思议的熟悉。
初相识时他对苏想伊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最多也只是觉得此人可以信任而已;现在,他却想赖着苏想伊不放……
「我看你还是进去好了,看你眼睛都瞇得睁不开了,还想硬撑。」应该顾着药炉的苏想伊,目光却难由穆祯瑞身上移开;好在炉火也很乖,知道不能妨碍别人谈恋爱,没烧得太旺或太弱。
「嗯……我等你把药煎好,喝完后再进去。」穆祯瑞耍赖道。
「那我快点煎。」苏想伊知道很难逼穆祯瑞做他不想做的事,于是很干脆地放弃争论,专心于煎药大事。
「我有印象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几次,醒来后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的、换过了的;是你换的,还是你姨妈啊?」好半晌,穆祯瑞才小小声地问道。
他不是介意别人帮他更衣,毕竟他生在皇室,从小到大,自己换衣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几次,还是奶娘怕父皇或兄长借细故将他贬为庶民,才硬逼他学着打理身边琐事。
不过他身子骨差,读书和生病就占去大半光阴,所以时至今日,他学会的身边锁事,也只有自己脱衣服一项而已,穿衣衫时还不太会扣衣扣。
所以,他也不是怕苏想伊的姨妈帮他换衣衫啦!但若是苏想伊的话,他就……就是会不自在。
「是我啦!你是在害羞吗?其实我姨妈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帮你换件衣服也没什么,你就别介意了。」苏想伊完全不知道,穆祯瑞介意的人并不是他姨妈。
「我所在意的人,并不是你姨妈……」
穆祯瑞细如蚊声地道,怎奈还是被苏想伊听见了。
「至于我们,都已经有关系了,又怕什么?」苏想伊说得理直气壮,完完全全不知道真正的发生关系,和他想象中的八成以上是两码子事。
「说、说的也是。」虽然完全没有记忆,可是光提到发生关系,个性不好但脸皮薄的穆祯瑞仍是羞红了面容。
「那个……那个……」苏想伊也手足失措了。
「什么?」穆祯瑞还以为有大事发生,霎时收起羞意,换上严肃敬戒。
「药、药煎好了,我倒给你喝。」
被穆祯瑞一问,苏想伊更加无措,只好抓起煎得差不多但并非真煎好的药,即往厨房跑去;独留下穆祯瑞一人,和此时看起来有点风凉的小花小草。
咯咯地,穆祯瑞在笑。他喜欢苏想伊所有的表情,包括手足无措时的他,他全部、全部都喜欢。
这是爱吧?全心的包容。
还未及想出一个答案,又看到苏想伊端着热烫烫的药汁慢慢地出厨房走出来。
明明是颜色、气味、味道统统都很苦的深褐色药汁,但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会让人以为碗里装着琼浆玉液。
「药煎好了,快喝吧!」苏想伊一面吹凉,一面以大功告成的欣慰,催促着穆祯瑞将探得近墨的褐色药汁喝下。想起前两晚喂药的辛苦,他就更高兴穆祯瑞已醒来,能自己喝药,不需要他银。
「不要!」穆祯瑞拧紧眉,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又不是没喝过药,怎么可能把那种东西当琼浆玉液喝!
「乖,喝了药病才会好。」苏想伊脸色丕变,却仍是轻声哄道。
「不要就是不要!我病已经好了,不用喝药了。」看着靠自己愈来愈近的药液,穆祯瑞的眉心都打出死结来了,还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能离药碗多一分就多一分,并将嘴巴抿得紧紧的,慎防苏想伊强行灌药。
「这药很贵耶!」苏想伊看着热腾腾的药,很是心疼他花在上面的银子。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穆祯瑞清醒了,竟然比昏迷时更难缠?若是穆祯瑞还昏迷着,大不了他把他的鼻子一握,把药灌进去就成了,何须多费唇舌。
「你如果灌我药,我一定会生气,我生气就不理你了喔!」穆祯瑞戒慎地瞪着药碗,撂下警告。
「你、你该不会要我把煎了好久才煎好的药整碗倒掉吧?」苏想伊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碗中药汁,脸上写着大大的「可惜」二字,还写得至歪斜斜,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没读过什么书。
「没糖配,我绝不喝药。」见不得苏想伊不高兴的神情,穆祯瑞硬生生将绝不喝药、被灌药绝对会生气的话吞回肚中。
「可是我这儿没糖啊!」苏想伊苦着脸,模样比碗里的药还更苦。
「所谓的『糖』,不一定是真的糖啊!」语毕,一股蜜意窜入穆祯瑞心底,让他笑也弯弯眉也弯弯,只是笑里带着的不是诗三百中的无邪意,而是苏想伊在艳阳阁里常见的……呃,淫笑。
「什、什么意思?」不管是怎么样的笑容,放在穆祯瑞线条柔软、眼波盈盈、弧度姣好的脸庞上,都能令苏想伊看到呆滞。
「你把药含在嘴里喂我,我就喝。」穆祯瑞毫不害臊地要求道。
他还在宫中时,曾看见皇兄要求他的特从这么做。见他们一副恩恩爱爱、亲亲密密的模样,穆祯瑞就想学着也来一次,只是苦无对象;现下正好,对象是苏想伊,他也不会不愿意,再加上他生病中非喝下药汁,此时不试更待何时?
「不、不好吧!」这辈子还没和人亲过嘴的苏想伊,连亲嘴该怎么做都不甚了解,何况是要他将药含在嘴里喂人。等他技巧成熟了再说吧!
「那我不喝药。」
用不喝药来威胁人行之有年的穆祯瑞顺畅地讲道,让苏想伊的脸色顿时纵苦瓜色转为怕羞的朱红。
「你不喝药会再生病的。」苏想伊试着讲理,但心底已能预知结果,所以他边说着边努力运用脑子,想想该怎么做,才能顺利将药汁送到穆祯瑞肚子里。
「你休想逼我喝!」为了表示坚决,穆祯瑞将盖身的毛毯拉得高高的,掩住可能会被灌药的口唇。
「也罢。」长叹一声,苏想伊将已经不烫的药汁含入口中。
他看准目标后,羞怯地闭起双眸,缓缓、缓缓地贴近……
看着心上人的面容在眼前渐渐放大,穆祯瑞丝毫不愿放过地睁大了眼,凝视苏想伊弯弯的眉、轻覆眼前的睫;那浓密而细长的毛发,排列得像五言绝句,短暂又绝美。
苏想伊的靠近,让他不由自主地轻启唇齿,准备迎接初次的深情。
穆祯瑞的气息徐缓地喷在苏想伊面庞上,混着些许药香,掺了少许熏杳,还有一极甜甜的、名唤爱情的气味。
第六章
「你在干什么?」
苏想伊还来不及听进大吼,并做出反应,便被怒吼者用力拽开。
「我……」他欲发声申辩,却被口中的药汁呛到,将它尽数吞入腹中,剩余在碗中的,则洒落在他的衣襟和地上。
穆祯瑞倒像是没事人,坐在藤椅中拍手大叫:「好棒喔!这下子一口也不用喝了。」
穆祯瑞笑得得意,因为无论喝或不喝,他都有赚。喝了,他赚个带药味的初吻;不喝,那当然更好啰!
至于他为什么一点也不紧张,理由当然来自于怒吼的人。
那声音他听了好多年啰,就算在作梦,他还是能认得出来,何况是神智清醒的现在。
不消说,把苏想伊拽开的人,理所当然是为了找主子,数日未曾好好休憩的祝桩龄。
「你这家伙,竟然敢强逼主子……」祝桩龄像在看什么脏东西般瞪着苏想伊,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我只是在喂他喝药而已。」苏想伊狼狈地爬起来,努力拍净脏污处。
「我明明看见你打算轻薄主子!」祝桩龄隔在苏想伊和穆祯瑞之间,愈说愈气,别的一声便将佩剑拔出,欲将苏想伊就地处决。
「你别太激动,他真的只是在喂我喝药而已。」穆祯瑞当然知道祝桩龄在气什么,说话时也就特别的慢,还带一点促狭意味。
「可是明明是他绑了您,光这一项就足以治他死罪!」祝桩龄回头看了悠悠哉哉的穆祯瑞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满脸无辜的苏想伊,还是难消心头之怒。
「无所谓啦!反正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被绑的,不甘他的事;而且他绑错人,已经够倒霉了,你就别再为难他了。」穆祯瑞说得事不关己。
他仍旧是一派轻松自在,说话时还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明明他已睡了两天两夜,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睡了。
「您想睡了吗?」不愧是长年伴着穆祯瑞的人,一见他打呵欠,祝桩龄便紧张兮兮地问道。
他这个主子一声不吭便病倒的次数实在太多,而他病倒前唯一会有的征兆即是贪睡,这教他怎么不对穆祯瑞的睡眠关切。
毕竟穆祯瑞一病,总会引来太后关心:要是病得重些,别说他们这些侍从了,连太医都会开始洗脖子准备就死。
「他才病好,会想睡是正常的,你别太担心。」看祝桩龄心急的样子,苏想伊很好心说。
谁知好心往往被当作驴肝肺,祝桩龄猛然回身,一把亮晃晃的剑迅速抵上苏想伊的脖子。
「没叫你说话,你就给我闭嘴!」
苏想伊就算是天生蛮力,仍无法空手对抗铁刃。面对青森的剑身,他也只有投降陪笑的份。
「桩龄!」穆祯瑞没好气地唤道,又有翻白眼给大伙儿看的冲动。
而祝桩龄依然不为所动,星眸中跳动着烈烈怒意,似平恨不得能当场让苏想伊气绝身亡。
「他跟某位登徒子不一样,你不用气成这样啦!」穆祯瑞凉凉地道,在说到「某位登徒子」这数个字时,还说得特别慢,以便让祝桩龄听清楚,进而冷静下来。
果不期然,穆祯瑞话一出口,祝桩龄满溢怒气的脸庞瞬间转为赧红,虽然气怨仍深,但已从愤恨变为羞恼。
「我可以请问一下,某位登徒子是谁吗?」苏想伊很是好奇地问道。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有谁胆敢招惹眼前的凶汉。
「不行!」
穆祯瑞朱唇方启,祝桩龄恶狠狠的声音立刻止住他的未出之语。
他的事可不是拿来茶余饭后讲的。只是他一气恼,未收起的剑再度在苏想伊脖子前很危险地晃动着。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真的。」苏想伊用眼角余光瞄着剑身,连忙使出艳阳阁专用的笑容,好声好气地陪笑道。
呵呵呵,他还年轻,还不想死啊!
穆祯瑞则从后方向苏想伊使了个眼神,欲趁祝桩龄不注意时跟苏想伊说出答案。并不是他嘴碎爱说话,实在是缠着祝桩龄的登徒子太有趣了,让穆祯瑞觉得不跟苏想伊讲太过可惜。
「主子,我提醒您在先,如果让我听到您私下说我什么,休怪我辞职归乡。」深知穆祯瑞性子的祝桩龄,头也不回地撂下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