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我在?」轻轻的足音,是女式软靴踩在石制地面的声响。
「不,巴尔卡司也应该知道吧。」我笑笑:「你可以关上窗子过来,卢斯塔小姐。冬雨的天气很冷。」
我的话语之后窗被关上了,但是年轻的女性并没有走近过来:「是啊,很冷,那晚……」
怎么又是那晚?眉头不由得皱起。才几天的时间而已,发生了什么很重大的事情吗?该不会每一个都像巴尔卡司那样责任感过剩吧?
还好,她要说的并不是我所想的。
「我能知道吗?你拒绝我的理由。」
没有转身,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美丽而年轻的魔族女性,东国的贵族之一。是魔族特有的自傲驱使她来问个清楚的么?
「为什么拒绝了我,却能和那个傀儡……」
「卢斯塔小姐,你认为你了解我吗?」
「你是布拉德家的主人——整个暗界唯一拥有『钥匙』的魔族……」许是听到了我的低笑,她的声音轻了下去:「也是我当年在学院偶尔见到的、利用智慧和力量,独自一人剿灭一群怪物的人……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卡克伊·布拉德。可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双在黑暗中依然发出冷然光芒的金色瞳孔,王今我还无法忘记!」
无法再用漫不经心来应对,她诉说的往事让我心底的某种东西破裂,浸在一片冰冷的粘液之中。「不,卢斯塔小姐……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强的男人。」习惯了的嘲讽再度回到我唇边,不过是针对我自己的。
寂静中只闻到她的气息,然后,她在平静中开口:「不管你相不相信,卡克伊·布拉德,我是爱你的。从那次见到你,就一直无法忘记。但是,我爱上的是那时候的你——从冰冷中透出的强大、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
「而现在,你已经失去那种眼神。」好像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个我想要的男人,所以……再见了。」
迳自走到门口,她有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我想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
没有答话——因为这个东国的女贵族并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
「嗯,再见。萝理达尼亚·卢斯塔。」
***
也许那个高傲的贵族小姐并没有看错,现在的我早就不是刚继承钥匙时候的我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最起码,以前的自己应该不会逗弄着顽固的傀儡喂我吃饭、更不会要求他说着那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故事。
我想我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导致连大脑都僵化了吧?
烦琐的冬雨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停了,凌晨的些许光芒透过窗帘流进房间里,让我能看清身边的男性。平稳的呼吸告诉我他并不会立刻醒来,所以我放任自己的手钻出被褥的温暖,抚上他一点都不柔软、反而和他顽固脾气一样带着硬感的短发。
「护卫和伯爵千金的恋爱故事……吗?」我的声音很轻,不会吵醒任何睡眠中的生物:「与其说魔族,不如说是人类的风格。」
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顺位的魔族中出现他这样的家伙,也算是异类吧?
独自承担了一切,却依旧相信那个女性和他相爱。我还能回忆起在舞会上看到的那个女性……那种看着他的炽热视线,并不是看着一个为了自己牺牲性命的恋人,而是看着一个傀儡——和大多希望得到傀儡的家伙完全一样。
只因为是「公爵府的傀儡」。
我想我现在的笑容是嘲笑吧,却又有着更多的苦笑。我在同情他吗?同情他这个无法看清事实的笨蛋?
「真是糟糕,连同情心这种东西都出现了……」缩回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却不知道思维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狄瑞……我的傀儡。魔族之间根本不存在叫做信任的东西啊……」
很容易让自己显出沉睡的表像,我能感觉到醒来的傀儡在为我整理了被褥、把我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之后才轻轻走出房门去。
被他小心翼翼带上的房门仅过了数分钟就再度被推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乳制品的香气。
「纳贝蓝,你知道我不喜欢奶茶。」
杯盘碰撞的清脆声音,我的小傀儡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这是公爵让人送来的特制品,据说对卡克伊少爷的康复很有好处啊。」
「只是感冒,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有时候的确很头疼纳贝蓝的过度紧张,不过那也是他可爱的部分就是了。
茶液注入瓷杯的声音很悦耳,我伸手接过那事先温过的杯子。红茶的苦味和乳制品的香甜在口舌间滑动,形成一种特殊的感觉。还好,不会甜得发腻。
「卡克伊少爷……我想过了,今晚我还是让狄瑞回他自己房间吧?」
仅以挑眉表示自己的疑问,加入香料的蛋粥有着淡淡的咸味,去掉嘴里乳制品的残留味道。果然,体温降低之后,食欲很快就恢复了。
「如果不让他离开,卡克伊少爷会一直都不睡吧?」
我的小傀儡果然是十分理解我的。
笑着放下勺子,伸手抚摸他那在阳光下显得更为亮泽的发丝,柔软地缠绕在我的指尖:「我的纳贝蓝还是那么了解我。」
很快就松手,我继续沉默地吃着我的早餐。
直直地看着我,他轻轻开口:「因为我知道啊!卡克伊少爷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有点悲凉地声音,他轻轻地叹息。
这个不需要确认,也无法反驳。我把吃掉一半的粥放到矮柜上,掀开被褥站起来。
「啊,卡克伊少爷?」有点惊讶我突然的举动,纳贝蓝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物靠过来。
但是我拒绝了。在拉开窗帘所投射进来的阳光中,我尽力向上伸展双臂,拉伸每一个骨骼的关节直至发出轻微响声。
「真是太久没下床走动了。老在被子里窝着,再健康也不会有精神啊!」挥着手臂活动关节,我向后随意地靠在窗台上:「呐,纳贝蓝。还记得你来我这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么?」
「啊……」无措的表情出现在他清秀的小脸上,然后在我的询问表情中妥协:「不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点头,我赞同他的话:「是啊,已经久到我们无法记忆确切日期的程度……纳贝蓝,你有没有想过回去?」
我言辞的余音中,柔软的外套从他手中掉落,覆盖足边的地面。我的小傀儡颤抖着双手,向我靠近了两步:「卡克伊少爷……你不要我、不要纳贝蓝了吗?」
不必抬头,我也知道那双美丽的紫眸中是泫然欲泣的颜色。
「怎么可能。」轻笑着,我摇头:「只是觉得已经够久了。纳贝蓝,即使对一个背负不死的傀儡来说,你对自己的惩罚也已经够久了——对那个男人也是。」
「纳贝蓝从来都没有觉得,和卡克伊少爷在一起的生活是惩罚。」他强调着,却并没有像过去一样靠近过来。
「你知道我说的是别的什么……虽然我不认为让公爵把你变成傀儡是错误的选择,但使你离开故乡、来到这个国度的人的确是我没错?纳贝蓝……」向后靠在玻璃窗上,玻璃的冷感透过衣料传达到我的体表:「现在……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我缓慢但却不容辩驳的命令。
「和那个男人一起,回去日海森林。」
几滴晶亮的光芒在阳光下垂直下落到他脚边的地面,摔成一堆无法捕捉的细小碎片……
***
「我真怀疑你现在是否神智清醒!」说话的神情几乎有点咬牙切齿,我当然知道巴尔卡司现在是恨不得掐着我的脖子用力摇。
怪异的想像让我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不清醒过吗?日海森林的领主阁下……还是说,你不满意我送给你的傀儡?」
「这样好么?把公爵送给你的傀儡擅自送给我……」他在傍晚的昏黄日光中直视我。
明知道他所指的内容,我承认我是故意歪曲那含义的:「有什么不好的?」反问:「即使纳贝蓝是从没有经历过舞会,由公爵亲手送我的傀儡,我也拥有对他的命令权和支配权。所以既然我说了把他送给你,那他就是你的东西了。」
没有看着眼前的男子,我的视线停留在站于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年。分明不过咫尺的距离,那种孤绝感却仿佛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一般。
那是他的感觉吧……感觉被我所抛弃。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巴尔卡司的声音是沉稳的、带着明白了什么的感觉。
那是必然的吧……如果到现在他都没有起疑,那我就真该怀疑日海森林领主的头脑问题了。
「是啊……打算做什么呢?」微笑着,我把他的问题上还给他。
「你把整个府邸里唯一照顾你起居的纳贝蓝送给我,却让那个傀儡留下……你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他,却让他至今仍然以为你不过是一个傀儡……卡克伊,你到底想做什么?」
「游戏的开头很有趣,过程也如我所料。」继续保持着笑容,宁静的傍晚空气中,是某种足音造成的震动:「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累,所以游戏该结束了。以我的风格。」
「我只想知道,你的游戏结束是以什么为代价的?」
犀利的眼神凝视着我,但我仅以沉默来回答。然后,坐着的身体被人抱住了。很早以前就熟悉了的友人用他强硬的力道搂紧我。
「我不希望看到你自己受伤……卡克伊。」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只传入我们彼此的耳中。
「没人能伤到我。」
我想我的笑容是自信的,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也以这句话与我的友人、以及已经不属于我的小傀儡告别。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