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致远忍不住笑了两声,很低很低的,像是憋着气的偷笑,却又偏偏憋不住,踱过去,站到方晓之面前:“彭司令实在客气,这才是地下一层,就冷得需要毛毯子,下到二层去,岂不要生火炉了?”
地下的构筑,显然是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的结果,光是第一层囚室,就深埋入地下,巨大的通气管道穿破地下室墙壁,带来许多不属于泥土的气息。
一层关押的,多是临时提审的囚犯,受完刑,恢复身体基本机能之后,当然被丢回了更下方的囚牢。
郑飞彤出乎意料地占据了地下二层最外缘的那一间囚室。
抬眼看了一下彭雪涛,裘致远嘴角上还是挂了半丝笑容,在孙飞肩膀上一搭手借力的时候,脸偏了偏,瞟见了坐靠在墙角的郑飞彤,那丝笑变得有些狠辣起来。
裘致远虽然没有想过,郑飞彤的这次囚禁,能像在自己官邸那次似的,光亮,且光鲜,可却是也没有想过,郑飞彤能变成这般……没有声息。
是的,没有声息,即便是受过大刑,郑飞彤也不该和没有声息挂上钩,郑飞彤怎么可以没有声息?他,可是第一个敢无视裘致远威严的人,尊重,却不畏惧。
郑飞彤的头发乖顺地贴着头皮,有些湿润,一根一根的,都贴着前额发鬓,一个多月没见,头发显然有些长长了。
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湿漉漉的嘴唇,像是刚刚洗了个澡……嗯……裘致远不自觉地微微垂了垂眼睛,郑飞彤那副温顺、驯服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叶非云当初染上毒瘾,从自己怀里将要清醒时的样子,那样无助,那样纯粹,也……该死地那样倔强。
视线垂下来,正好落在郑飞彤的手上,两只手都惨白惨白的,缩在半拉袖子里,只露出几根细长的指头,指甲很白净,没有受刑过的痕迹,白色的,袖口也很干净,白色的衬衣,崭新崭新的,好像是刚刚浆洗过,领子和袖口都还硬挺得很,立在那里,反倒衬得人不太精神。
郑飞彤软绵绵地瘫着,双脚无力,没有穿鞋,甚至没有穿袜子,很白净的一双脚,没有外伤,也不像受过暗刑的样子,脚趾很自然地伸着,一身的白衣,像是病服,人也像个病人似的,蔫着。
裘致远有些看不下去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比看到郑飞彤身受重刑还难以接受似的,手脚有些发凉,心却火热火热的,一个劲在那里鼓噪跳动,仿佛非要挣扎出一条血路、杀出体外来才肯罢休。
郑飞彤的脑袋在听到动静的时候抬了抬,转动了下眼珠,黯然失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企盼的光芒,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连带着湿漉漉的眼睛里的那点水光,看上去,该死地楚楚动人。
裘致远忍不住在心里又咒骂了一句,自从恋上叶非云后,裘致远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粗鲁浮躁过,有些理解不了自己的情绪,不惑之年,却又开始像二十啷当那时般萌动,明明一切都已经开始如同废弃灶膛里的炉火,却在见到这个隐藏在深深地表之下的囚牢时,克制不住一阵一阵的热血上涌,带着自己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热血激昂的年月。
郑飞彤眼睛里朦朦胧胧的,一片潮湿,眼神从飘忽渐渐变成了执着的企盼,死死地盯着裘致远的眼眉,与其说是热烈,倒不如贪婪更来得贴切。
裘致远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自从更换人造脊椎骨手术成□以来,已经很少有痛楚到夜不能寐的时光,每天沏一壶茶,安静地想想叶非云,间或想想这个没良心、总添事的警卫,实在是这辈子里最安生的幸福。
气色好,是理所当然的。
郑飞彤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就这样一寸寸地舔过裘致远消瘦的脸庞,仿佛每一个毛孔,都需要看清楚般的缓慢。
裘致远仿佛没有感觉到,只是在看到郑飞彤深陷的眼窝,和眉骨上愈发凌厉起来的尖刻时,忽然闭上眼睛,靠向身边的孙飞:“端张躺椅来。”
低低的声音,相当婉转,带着磁音,即使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听起来仍然性感无比。
郑飞彤在裘致远开口的那一刻,瞬间低垂了脑袋,眼神中那份执着的光芒,飞快地消逝了,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潭深深的,望不见底的灰暗。
彭雪涛早有准备,不过是一挥手,方晓之已经亲自端来了一张舒适无比的躺椅。
安放在离郑飞彤不过五步远的位置,孙飞将裘致远专用的脊椎保护垫垫好,注视着裘致远自己慢慢一步步地走过去,坐下,才吁了口气。
等待裘致远开口,所有的人用了半个时辰。
裘致远仿佛忘了身处何地,也忘了此来何为,很安详地躺着打盹。
安详得像如同休克一般。
郑飞彤也如同死灰,坐在角落,难得地在面对彭雪涛的时候,低垂着脑袋,安静得像是认罪伏诛般悄无声息。
彭雪涛很有耐心,静静地站在裘致远身后,微分了双脚,手背着,一个标准的稍息站姿,军人的做派,除了那双微闭上的眼睛。
一牢房的人,除了少数三两个,都在莫名其妙中沉默,莫名其妙地一个个标杆似的站在这个阴冷牢房中,莫名其妙地发着不知所谓的沉默呆。
“飞彤,还是没有兴趣说说你自己犯的错吗?”裘致远一开口,彭雪涛的心就凉个透底。
等了半天,合着还是等来这么一句包庇意味十足的“质问”。
如果那还算是个质问的话。
郑飞彤在话音刚落的那一霎那抬起头,扬着的眉毛,怎么也掩藏不住那极力掩饰着的兴奋。
飞彤——依旧是当着他的贴身警卫、第一副官时的称呼,裘致远的护短,众所周知,只要他肯承认这个人是在他的羽翼之下,那么护短,在所难免。
犯错——听听,是犯错,如同失手打翻了一碗茶,或者是考核打靶时神智昏聩并令人难以置信地脱靶了,极其轻描淡写的罪名。
郑飞彤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闭着眼睛的裘致远,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些端倪。
“决定让你回军警部,不是你去犯点错误,惹恼彭司令,就可以改变的。”裘致远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着,根本没有打算等待郑飞彤的坦白认罪。
彭雪涛的脸色终究是忍不住变了变,有些发青。
“还不给彭司令认错!”裘致远忽然暴喝一声,人已经突地站起,一点也看不出半残的模样,眼睛之中暴涨的厉光将囚牢里的每一个人都震慑住了,“难道你跟着我这么久,就只学会了顶撞和违逆!”
“老裘!”彭雪涛急急开口,料到裘致远是为郑飞彤而来,却也没料到裘致远的袒护之意如此不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