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答。
许平走过去关上卧室的门,拉上窗帘。
屋子里漆黑一片,除了门缝底下漏出的一点光,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的黑暗明明是令人恐惧的,却让许平莫名地安下一点心。
他有许多话想要对弟弟说,那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话,那些折磨得他夜夜失眠的梦,他想要大声地对弟弟道歉,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害怕了,他怕看到弟弟冷漠的脸,他怕自己在冰冷的目光下失去最后的勇气。
许平低着头站在黑暗的大衣柜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正曾经和自己多么亲密,赶也赶不走,现在即使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他也不会答应自己一声。
“小正,你讨厌我所以不想跟我讲话吗?”
“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和爸爸一直在找你,爸爸登了广告在报纸上,他很担心你。”
“我把你的小红桶和小铲子找回来了,放在桌子底下。等明天,我带你去玩沙子好不好?”
“对不起,哥哥那天回家迟到了,还跟你发脾气,你很生气吧?对不起啊,小正,哥哥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每天准时回家……”
“小正,你在听吗?”
“你腿上的伤口怎么样了?那天被打的地方还疼吗?”
“爸爸很生气,因为你走丢的事他第一次扇了我耳光,他说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大概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哥哥吧。”
“小正你知道吗?你的力气好像变大了。刚刚你打到爸爸的眼睛,我看到爸爸都疼得哭了。”
“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疼吧。人的身体很脆弱的,稍微磕着碰着,在地上摔了跤流了血,都会疼。有的时候即使身体好好的,遇到了没有办法接受的事,心里也会难过疼痛。疼到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流眼泪,会有像水一样的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所以如果一个人在哭,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是很可怜的。”
“小正,爸爸都疼哭了,我们等一下去悄悄安慰他一下好不好?”
“小正,你在听吗?”
“何阿姨说你是自己从她们家跑掉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跑掉呢?”
“你生我的气了吗,小正?我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你气得再也不想理我了吗?”
“哈……我这是怎么了,你不生气才奇怪啊……”
“你还记得妈妈吗?妈妈长得很文静很好看,你的眼睛就跟她很像。他们都说妈妈傻,可是我从来没觉得过。她从来不乱发脾气,会蒸很好吃的馒头和包子,你如果对她笑,她就一定会对你笑,她长得那么好看,谁的妈妈都比不过。”
“小正你知道吗?爸爸气得打我的时候还记得让我把妈妈编的帽子摘下来,他们那么好,连妈妈不在了爸爸也舍不得让她在天上难过。小正,我真的好高兴啊。”
“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样的人算是聪明人,什么样的人算是白痴呢?妈妈会蒸包子、会打毛线,会对每个人笑,她连小猫小狗都不肯伤害,只是因为她读写有障碍,不会跟人相处就被称作是傻子,而像卢嘉那样什么都不会,只会欺善怕恶的混蛋却被当做聪明人。如果世界真的是这样,那我宁愿一辈子做一个傻子。”
“你听到了吗,小正?”
“你不见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是真的听不懂别人的话,还是把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捂住不愿意听到其他的声音呢?你是真的感觉不到疼,还是疼得快要浑身流血却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对不起,小正。我答应过妈妈,要做个好哥哥的。”
“我没有做到。我做了很多过分的事,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小正,对不起。我是一个差劲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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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十二。
你知道……我的花……我是要对她负责的!而她又是那么弱小!她又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保护自己,抵抗外敌……
——小王子
对面楼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整座城市大概都在夜色中摇曳着点点的灯火吧。
楼上的邻居打开了电视,不知道是谁在唱着电影《洪湖赤卫队》的主题歌。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
许平轻轻地拉了一下衣橱把手。柜门微微打开一道缝,很快又被人从里面紧紧地拉合上了。
“小正。”
没有人回答。
自己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能传达到弟弟的心里,连许平自己也不知道。
他拍了拍大衣柜的门。“小正,你出来好不好?你生我的气,哥哥跟你道歉,你不要躲着不见我。”
弟弟没有回答。
许平等了好久,又伸出手去拉门,这一次用了大力。
门快要被打开的时候,许正在柜子里发出了恐惧的大叫。
“不要!我不见哥哥!我不见哥哥!”
许平茫然了很久才开始感到绝望。
他一边自暴自弃地觉得自己活该,一边又忍不住伤心。
自己到底伤害许正多深才让他连见自己一面都无法忍受呢?
他强忍着泪意说:“为什么不想见我啊,小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他常听大人们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许平早早地明白,并不是所有的错都能被谅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重头再来。
花儿落了,不会回到枝头;妈妈去世了,她永不再回来。
许平觉得自己像失手打碎了珍贵的花瓶,面对满地的碎片只有伤心害怕手足无措。破坏的时候只需要愤怒地轻轻一推,修复的时候却需要经年的耐心拼粘,即使侥幸修好,瓷瓶也是伤痕累累,不复最初的美丽。
他两手撑着柜门,低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他想要道歉,可是他道歉的声音没法传进弟弟的耳朵,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弟弟,跟他说“只要太阳就够了”的弟弟,会在最寒冷的冬夜用小小的身体温暖自己的弟弟,从今以后都失去了。
世界这么大,却有许正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这样毫无保留的依恋,虽然有时候会让他感到窒息,但是更多的时候,却让他变得强大。因为有人需要着自己,所以不能软弱;因为有人依赖着自己,所以即使累到两腿发软也不能认输。
一直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了赢得爸爸的注意,可是在无数个爸爸出差的日子里,支持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那个心底的小小声音,只有许平自己听得见。
他滑坐在柜门前,毫不掩饰地放声痛哭着。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他一直极力掩饰着,别扭地不肯承认着,也许自己也需要着白痴的弟弟的事实。
所有童话中一再重复的古老故事,不珍惜手中幸福的人们最终变得一无所有,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被唯一的弟弟抛弃了。
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许川在厨房里炖红烧肉。
他把姜、蒜、八角、桂皮、辣椒切好,锅里放油,倒入白糖熬一下,再下五花肉块和调料大火爆炒。肉变成深红色之后倒入炖锅小火熬一个钟头,这个时间里,他煮上米饭,炒了西红柿鸡蛋,烫了青江菜,还拍了两条黄瓜,用酱油、醋、辣椒和麻油拌好,盛在青花大碗里。
厨房里油烟很大,他推开炉子前的窗户。
左眼还有些微微肿痛,但并不影响视力。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夜空的繁星,有些认识,更多的却散落在深黑的幕布上叫不出名字。
夜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他一边炒菜一边跟着楼上的电视哼着歌。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他有一把好嗓子,慰问演出的时候如果有同事临时不能上场,他也会上台唱几首歌。
这些天他实在是累得很了,直到小儿子平安回到家,他才觉得从骨头里透出轻快来。
这个家重新变得完整,生活终于可以继续下去,等到他这把年纪,什么苦难都经历过一遍的时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把菜端上来,碗筷在桌子上摆好,还从柜子里拿出喝剩下的半瓶红星二锅头,打算今晚跟两个儿子好好乐一乐。
他敲了敲房门:“吃饭啦。”
出来的只有还红肿着眼睛的许平一个人。
“叫你弟弟吃饭了。”
许平好半天没说话。
许川把筷子轻轻拍在桌上。
“没用的,爸。小正不会理我的,他躲在衣橱里不想见我,他根本就恨我。”
许川看着自己儿子低下的头颅,叹了口气道:“他是你弟弟!”
许平还是不说话。
许川觉得今儿个实在是个欢喜的日子,不应该发脾气。他站起身,亲自去找小儿子。
“小正,出来吃饭吧,爸爸炖了红烧肉。”他敲了敲柜门,“再不出来,菜都让你哥哥吃完喽。”
柜子里没有声音。
许川又敲了敲门。“小正?”
他试着去拉把手,却发现柜子里的人在跟他抗衡。
他稍微用了点力,许正就大叫:“我不出去!我不见哥哥!”
许川耐着性子说:“小正,乖啊,你哥哥很想你,你们好久都没见了,你不是最喜欢哥哥的吗?”
许正只是重复着:“我不出去!我不见哥哥!”
许川不懈地道:“你哥哥已经跟你道歉了,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你也原谅哥哥好不好?”
许正在衣橱里面把柜壁跺得咚咚响。
许川有些生气了,他用力地去拉衣橱门,却听见小儿子在里面发出凄厉的长久的尖叫。
许平看到爸爸从卧室里走出来,拉开椅子坐下,对他轻轻道:“吃饭了。”
爸爸摸起筷子,在桌上一点,夹了些青菜放到碗里,端起碗猛地扒了几口饭。
许平有气无力地捡起筷子。他一点儿也不饿,但是又不能不吃。
父子两个默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对中间香喷喷的红烧肉下筷子。
红棕色的肉上撒着绿色的香菜,在小锅里炖得烂熟,放进嘴里就会融化,香甜的酱汁闻一闻都让人口水四溢。这样的菜除了过年,平时根本难得吃到,除了五花肉卖得贵,爸爸也没有时间花几个小时来烧一道菜。
这道精心炖煮的红烧肉慢慢地凉了,香气散去后,酱汁上凝固了点点的白色残油。
许川对儿子说:“多吃点肉。”
许平低头扒饭,轻声道:“难得吃一次红烧肉,留给小正吧,他喜欢吃这个。”
许川顿了顿,猛地扔下筷子,推桌而起。
许平吃了一惊,以为爸爸要起来揍他,刚抬手要挡,却看见许川怒冲冲直奔卧室而去。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爸爸大吼:“许正你给我出来!”
衣橱的门被砸开撞到了墙上,弟弟大声尖叫着:“不要!不要!”
许川怒骂:“反了你了!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一个月,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家里有多担心?!回来就躲在衣橱里不肯出来,你躲得了今天,你躲得了一辈子吗?!你不见你哥哥?!你还知道他是你哥哥!他打了你骂了你又怎么样,别说他已经后悔道歉了,他就是一个字不说,他也一辈子都是你哥!他从小就照顾你,送你上下学,给你买好吃的,带你出去玩,别人欺负你他去为你出头打架,你生病了他天天背你去打针,你出去一个月,就把这些都忘了!你不见他?!你凭什么不见他?!你为他做过什么?!你给我滚出来!现在就滚出来!”
许平丢下碗筷,急忙来劝:“爸!爸你别逼他,他什么都不懂……”
他看见弟弟把脑袋埋在衣服堆里,两腿乱蹬,一只手抓着壁橱的木框,一只手被爸爸拉住往外扯。
他呜呜地叫着:“不要!不要见哥哥!”
许川被气得青筋直跳,眼睛都充血了:“你给我出来!你不认你哥哥,你是不是也不认我这个爸爸?!那你还躲在我家衣柜里干什么?!你滚!你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