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正碰见卢嘉做值日提着水桶从厕所回来,两人在楼梯口狭路相逢,谁都没动。
许平把右手伸进裤兜里,里面放着一把削铅笔用的折叠美工刀。
他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嘉,好像在等对方的反应。
卢嘉想像从前那样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骂他是“一坨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寒毛直竖。瘦弱的许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具体在哪儿他也说不清。
旁边忽然有一条腿重重踢出,卢嘉手里的水桶从楼梯上哐当哐当地滚了下去,水洒了整整一路。
卢嘉大怒,扭头就骂:“他妈谁干的?!”
许平身边站着一个又黑又壮的平头男生,一脸嘲弄地笑道:“我干的,怎么着?!”
卢嘉来回看着何志和许平半天,点头说:“行,你们等着。”转身捡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着还要去追,许平把他拦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么东西!”
许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轮不着你为我出头。”带头先往楼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错他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人仗义。”
许平没说话。
何志追着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似的说了一路,到了校门口,许平问他:“大志,你还有啥事儿?”
何志抓着头想了想:“我帮你一起找弟弟呗。”
许平心里挺感动,不过还是拒绝了:“你知道我弟弟长啥样儿?行了,别瞎参合了,还有派出所呢。”
何志看着许平,想要说些什么,许平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在这几个星期里突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好像把瓶里的水倒掉装进了二锅头,一样的透明无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
他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许平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许平花了五分钱从小摊上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
他站在路边抖开纸页,越过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越过二版的国际时事,三版的经济动态,直接找到当天的社会新闻。
“今晨某处住宅楼失火,造成一死三伤。”
“公共汽车惯偷被民警乔装抓获,车上乘客人人叫好。”
“纪念10月4日国际动物日,昨天北郊动物园免费开放,游人众多。”
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任何关于走丢小孩或拐卖小孩的新闻。许平又仔细地把版面夹缝处的广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连续登了三周的寻人启事:
“许正,男,八岁,1983年9月8日在X市铁山区走丢,至今未归,走丢时身穿红色背心、蓝色短裤。有知情者请速与许川联系,有重谢。”
下面是一张许正的黑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
带着寒意的秋风吹得报纸哗哗地响,许平把报纸叠好塞进书包里。
秋天是真的来了。
路旁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随着清凉的西风,慢慢地飘落满地。人们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换上了正面四个口袋的蓝色中山装,偶尔也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开始出现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摊贩,那种香甜的气息,离着很远都可以闻到。
许平站在街边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报警、登广告、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爸爸跟文工团请了一个月假,每天在外面找人,许平也不想上学了,这样提起的时候却被许川痛骂一顿。
许川猛然拉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小孩。那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时脸上的表情都写着一个惊字,却是小眼睛稀疏眉毛,除了背影,同许正没半分相似。
许川失望地放下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跟他同行的几个孩子簇拥着他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凑在一起频频嘀咕。
卖报纸的老大爷问:“你找人啊?”
许平说:“是啊,我找我弟弟,他走丢了。”一边从书包里翻出刚才的报纸,指着许正的照片问:“您见过他没有?”
老大爷戴上老花眼镜,眯着眼看了看,摇头道:“没见过。”
许平以为自己会失望,但是大概是被失望折磨得太久,他竟然只是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似地说:“谢谢您了。”
老大爷看他可怜,道:“报警了没有?现在不比前些年,我儿子当年16岁,大串联跑到广州去都能平安回来,现在的人贩子可多,见到小孩子长得好,就拐到山里卖掉,也不管孩子家里人着急心疼。”
许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得又苦又涩。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民警突然来敲他们家的门,说是在河里捞出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让他爸爸赶紧去认。许川急匆匆地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以后就瘫坐在藤椅上,好久都一动不动。许平抓着门框腿都软了,许川才长出一口气道:“不是你弟弟。”
许平告别老大爷,不辨方向地在街上逛,看到背影相似的小孩就上去抓人家的肩膀,有好几次他明明看到孩子的父母正拉着他们的手,只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他也要冲上去看一看。
从前他一直盼望着放学了不用回家,不用陪许正玩沙子,现在他真的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就连每次从客厅经过,他都不敢往桌子下面看——那里放着弟弟的小红桶,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许正每天缩着脚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等他回家的样子,要疼得他满地打滚儿。
他就这样一直徘徊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往家走。
还是同一条新民路,还是同一个小人书摊子。许平默默地走过去,他再也不想看什么小人书了。
这世界上一万个英雄加起来,也抵不过自己的一个笨弟弟。
他低着头慢慢走进文工团的大院,迎面就撞上一个人,带着黑边方框眼镜,穿着灰色的夹克,看上去十分眼熟。
张瑾民跑得一身是汗,眼镜腿都歪到耳朵下面去了。他看到许平,大喜过望。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快!快跟我回家!你弟弟让派出所的人找回来了!”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 欢迎登陆www.jjwxc.net观看更多好作品
第11章 第 11 章
十一。
给我一朵红玫瑰。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夜莺与玫瑰
家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从客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许平没有伸手去推开它。
他的呼吸急促,有湿润的汗从鬓角慢慢地流下来。
在许多个梦里,他看到弟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对他说:“哥哥,我回来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真的从梦中哭醒过来。
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等到推开门,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深夜的床上?
“谢谢谢谢……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许平听见爸爸语无伦次地说着。
“哪里。这孩子其实是南郊垃圾场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家送回来的。他本来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话,看他可怜就当儿子收养了几天,后来看到寻人启事才把他送到派出所。”
“是是是,我得好好感谢人家……”
“你这孩子真是走运了,遇到好心人。我们局一年接多少走丢小孩的案子,能平安找回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家长的眼泪都哭干了……”
“谢谢谢谢,都是警察同志工作做得好。您喝茶,吃水果,来来来……”
客厅里的声音又淡下去了。
许平想,如果这是梦,那么不管是谁,求求你,不要让我醒来。
他轻轻地推开门。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背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带着大盖帽穿绿警服的男人,爸爸一脸激动地坐在他的对面,他的身边是一个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许平静静地站在门口。
大盖帽的男人站起来,拉了拉衣服,道:“行了,您的孩子我给您送回来了,所里还有别的事儿,我也不多耽搁了。”
许川一边握着对方的手拼命道谢,一边招呼许平:“快来谢谢警察叔叔,他把你弟弟送回来了。”
许平一动不动地盯着许正,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一次落脚之前,他都做好了坠入梦中深渊的准备,可是他终于清醒地站在许正的面前。
许正的头发很脏很长,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男式汗衫,破破烂烂的打着补丁,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都是污黑的,指甲里全是泥垢。
梦里的弟弟总是干干净净的,像天使一样沉静可爱,会主动跟他讲话,会拉着他让他陪他玩沙子,会微笑会撒娇,可是这样的许正连自己在梦中也觉得不是真的。
许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又脏又臭,像个路边的乞丐。他看到自己哥哥站在面前,可是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平以为自己会像梦里一样欢喜感动,到头来只有一阵阵难过心酸。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然后吱的一声,水龙头被人拧紧。
门没有关,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抓着许正的胳膊。
“小正,乖,把脏衣服脱了。”
许正不停地扭动挣扎。
许川抓着他的手,把那件几乎变成黑色的汗衫从许正的身上扒下来。
肮脏不堪的身体上肋骨根根分明。
许川愣了一下,觉得鼻子一酸,眼泪直往上冲。
他赶紧低头去剥许正的脏裤子。
“吃苦了吧,这么多天,都没吃好饭吧,等一下洗好澡,爸爸给你炖红烧肉,你不是最喜欢吃红烧肉吗?”
许正没有说话,他正在和剥他裤子的大手搏斗。
许川也没有期待儿子回答。他用蛮力把许正剥得光溜溜的,来回地转着检查了一圈,发现许正的身体上没有什么伤痕,就是瘦得厉害,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端起一盆对好的温水,从许正头上猛地浇下去。
许正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变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越发显得瘦弱不堪。
许正吓得“啊”地叫起来。
厨房里的烧水壶咕嘟咕嘟地响起来。
许川紧紧抓着小儿子的手腕大喊:“许平,去把火关了,把开水灌到热水瓶里面拿过来。”
许平应了一声,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身。
红绿色塑料外皮、银色内胆的两个热水瓶是许平妈妈当年的嫁妆之一,当年许川夫妇生活最苦的时候,住在近郊的简陋农民房里,没有厕所、没有厨房,连喝口开水都要走很远到队上去提。
许平把热水灌好,塞上软木塞,抱着一只热水壶走到浴室门口。
他看到爸爸想要往许正身上抹肥皂,弟弟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地跟他扭打。
“小正!小正你干什么!乖,爸爸给你洗好澡就干净了,听话!”
肥皂接触到许正身体的一瞬间,许正发出了快要令人耳鸣的尖叫。
许川抓着儿子的肩膀大喊:“小正,你怎么了?!你以前明明很爱干净的啊?!你把我当成谁了?!你看清楚,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啊!”
回答他的是许正重重砸在他眼眶上的一颗拳头。
爸爸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许正趁机光着屁股跑了,留下一路湿淋淋的脚印。
他从哥哥身边经过的时候,像刮过一阵小小的旋风,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放下热水瓶,许平在浴室的门口站了很久。
爸爸背对着他没有转身,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鬓角都是丝丝白霜。
许平轻轻地帮爸爸关上了门。
他顺着地上的脚印一路走到主卧室。靠着墙的一边有一排原色的木质大衣橱,木门紧紧地关闭着。
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
卧室里暗暗的,只有客厅透过来的光照亮了近门处的地板,还没等延续到床脚,就被黑暗静静地吞没。
许平敲了敲橱门:“有人在里面吗?”
柜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回答。
许平轻轻地拉一下把手,发现衣橱的门被人从里面抓住了,怎么拉也拉不开。
“小正,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