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儿?”
带了些清冽的嗓音从贺鹏远身后传出。他回头一看,见到一个穿著官袍的青年下轿,直直的往他所站的地方走来。
看见那双带了些清冷的丹凤眼打量着自己,贺鹏远不由得就觉得自己过于无礼,马上松开了手。
“二少爷,您回来了。”被放了开来,那家丁立刻恭谨地向前迎去,“这位爷说要找莫公子,可没照规矩来,奴才不敢让他进入。”
“找綮瑛?”被称为二少爷的青年怔了怔,看着那一脸虬髯的男人询问道:“敢问你是?”
“我--”他正要说出自己的官职,却又想到自己连拜帖都没带,只得又重复道:“我是他的亲人,刚刚回到京城才知道他到这儿来了,所以赶来找他。”
见着眼前的青年十足的儒生清雅,贺鹏远这时才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这样失礼地跑来;至少,也该先把这一脸胡子给弄掉才是。
他自小便被教导事事合乎自己贺家长子的身分,但一知道那个人就在这里,向来恪遵伦理的他竟然一时无法自控。
亲人?卫无攸眼中带了些疑惑。从没听过綮瑛有什么亲人,但也没说过没有;若是真的,不让人进去对綮瑛就太过失礼。
“他一定认得我。”见他有了犹豫,贺鹏远又忙道:“你只需告诉他一声我姓贺,他自会明白。”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卫无攸终于点了点头,转头唤了家丁问:“莫公子人呢?”
“跟大少爷,还有高公子、方公子他们在院子里下棋。”
“那么就照他所说的,要人去请人到前厅。”卫无攸说着,让家丁将门打开,对贺鹏远揖礼道:“请进。”
或者不该这么随便就相信了人,但这人虽一身草莽般,行止言谈却还不失礼数,并不粗鄙;而且他向来不懂细心防范这一套,也不知道该如何确认,只得凭自己看人的直觉判定,再加上才方从凤翾那儿回来,他已然有些心神疲累了。
“对了,请问阁下是?”到现在,贺鹏远才想到还没问主人姓名。
他知道卫家堪称是京城首富,然眼前领着自己前进的青年却是一身官袍,却又被称为二少爷,莫非卫家也出了个官?
“敝姓卫,卫无攸。”顿了顿,卫无攸眼眸里染上一丝柔和地道:“綮瑛是我的朋友。”
朋友……那个孤傲、向来只亲近他的孩子现在有了自己的朋友?他心绪一沉,有那么些地失落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明明是自己放他独生,而今怎能这么小家子气地在意起这些?
大门开启,他略一犹豫,便随之踏了进去。
近乡情怯……近人,又何尝不是?
第二章
深夜的屋室烛火已灭,他孤独害怕地蜷缩在床上一角,登时传来推开门的声音,吓得他如惊弓之鸟般地弹跳起来。
“怎幺?睡不着?”
带他进来的少年朝他是来,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臂,他戒惧地缩了下身子,闪过他的抚摸。
“怕?”
温柔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涌出泪水的点了点头,他扑入了张开的手臂,彷佛溺水般地紧抓着;而少年的手,顺着他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地拍抚。
害怕渐渐退去,温暖相贴的身躯终于让他的身子也暖和起来。
在臂弯圈成的天地里,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
浮生若梦。
贺鹏远直直地站着,几乎无法言语而震慑地看着那揭帘而出的人,脑中蓦地浮现了这句话。
真的,就像是梦一样。好象一回首,就能看见两人初次见面的样子;更好象自己教他读书、下棋,与他同榻共眠、秉烛夜谈,才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分别已经快要八年了吧?眼前的人依然是略嫌尖巧的下巴,那带了些倔气的眼眸、那秀致的脸庞,看来还隐隐有着八年前分别时的影子;但他高了、大了,不再是那青涩的少年模样,显得成熟、温雅而风采翩翩。
“瑛儿?”贺鹏远低声地唤着眼前人,怎样都无法转移自己的目光。他有些不敢相信,站在数尺远的青年真的会是当年他牵在手中、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莫綮瑛身躯剧烈一震,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别开脸去。
这一望,竟似有无尽愁苦,彷佛含悲带怨地无言指责他当年的不告而别、音讯全无;单只是这一眼,便让贺鹏远哑然无语,愧对满怀。
他确实不该什幺都没说就走了,但那日醒来他既羞愧又心慌,怎幺都不敢对什幺都不知道的瑛儿说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只能什幺都不说的逃离了。
“许久不见了,大哥。”半晌,莫綮瑛终于安静而平淡地开口;唯一与平日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怎样都挤不出笑容。
八年了……呵,他在外地不是过得更好吗?虽然一身尘沙、满脸虬髯,但坚毅温柔的眼神没变;虽染上了不少风沙的洗炼,变得更加威武逼人、炯炯有神。他根本没有像自己这样用尽所有花思念,倾尽全力就为了更靠近他一步;说不定,他早快忘了自己的存在。
莫綮瑛嘴角勾起了抹自嘲似的苦笑,握紧了拳动也不动。
一声带着淡漠的呼唤,对贺鹏远来说就像是指责一般直刺入心房,隐隐生疼。
他果然是怪自己的。当年发生那件事情后,自己竟懦弱地选择逃开;舍弃守护的诺言,将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十五岁少年留在家乡。
但是,他不得不这幺做呀;若不走,一切极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大哥?”听他这幺一唤,方之禹的下巴简直就要掉了般地张大了嘴,“綮瑛!这、这个人是你大哥?”
这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像土匪的男人,怎幺会是綮瑛的亲人呢?
“綮瑛,他是你亲兄长吗?”卫无攸走了过来,低而轻声地疑惑问着,“可他说他姓贺。”
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两人之间感觉有些怪,似乎并不像是亲人相逢般的喜悦。綮瑛的身躯一直是僵直地看着那个男人,表情似恨不像恨,但似亲又非亲;而那人也是有些怪异,彷佛带着怀念、却又求恕般地看着綮瑛。
在场所有人,或者只有卫无华猜到了那幺一些缘故,故而带着深究的目光看着两人而不置一词。
“他是我的远房亲戚,称一声大哥,算不上有什幺血缘关系。”对所有人的疑问,莫綮瑛淡淡地解释道,“他在京城有府邸,我曾前去拜望而不遇罢了。”
将声音咬得硬直而平稳,只是为了怕自己的心绪会不堪地泄露在声音里。
八年的勇气跟冀望,在此时却变得好生脆弱,彷佛只要贺鹏远的一声拒绝就可以使其破灭。
所以他不主动问些什幺,除非他自己给;或许,他真的太惯于等待。
“我半年前去了北防,今日方回。”或许是想平抚他话里的冷漠,贺鹏远旋即慌忙的解释,“一见到帖子我才知道你来了京城,立刻就来找你。”
长久的分别后重遇,他竟找不出以往说话的方法而显得有些无措,似乎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既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儿才好。
听他这样急促求和似的语气,莫綮瑛轻震了下,眼中的僵冷悄然柔化;他似乎想前进地足尖微抬了下,却仍没有向前踏出一步。明明是那幺想见着的人,但现在人在面前了,却难忍怨嗔地赌着气,更带了些踌躇般地不愿前进。
而贺鹏远则是因为愧疚与不知该如何是好,根本就不敢多靠近他一点,更别提什幺把手言欢。
姓贺?去了北防半年?卫无华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打断两人间僵滞的气氛,开口问:“敢问阁下可是骥威将军贺鹏远?”
被这一问给打回神,贺鹏远原先只放在莫綮瑛身上的目光这才勉强地转了开,看着发声的人回答:“在下正是。”
几声低声的抽气从厅里厅外传出。应外闻风而来的佣仆呆愕住,纯粹是因为这土匪竟是赫赫有名的骥威将军;但厅里的人呆怔不只是因为这原因,更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莫綮瑛有这样一个显赫的亲人,而与莫綮瑛相识已有两年余的方之禹跟高品逸,更加无法接受他竟然隐瞒了这件事情。
“在下卫无华,将军光临寒舍,是卫家荣幸。”在众人间算是最有历练的卫无华一派大家风范,揖礼道:“方才引您进来的是舍弟卫无攸,现官拜翰林院侍读;这位是方之禹,现任朝廷礼部仪制主事;这位则是高品逸,与綮瑛一样是翰林院编修。他们三人均是舍弟的友人。”
“幸会。”与各人一一行礼,贺鹏远还是不断偷觑着莫綮瑛的反应,只见他眼光落在厅堂的一角,并没有注意自己。
他依然不与自己谈话,也不与自己有所碰触;从前的瑛儿虽然孤傲倔强,但只对他一人依赖亲昵;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是轻松自在、笑语连连,从没有这样的冷淡。
造成这种境况的人,是自己吗?
“綮瑛,你怎幺从来没提过有这幺一个大哥?”向来较沉不住气的方之禹终于不满的嚷道。太不够意思了,朋友哪是这样做的?
“提不提,都无所谓。”被他这一喊,莫綮瑛才转回目光,语气平静地道:“莫綮瑛是莫綮瑛,与其它人无关;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孤家寡人一个罢了。”
在其它人耳里听来,是莫綮瑛不想让人因为这件事情而对他另眼看待;但听在贺鹏远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他果然是在责备自己!贺鹏远一震,开口想说话却又吞了回去。
如果责骂能让瑛儿消气的话,那他心甘情愿地挨骂,只要做别用那样冷漠的态度对自己。
“既然真是亲人,我想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发觉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怪异,卫无华知情识趣地一笑,“好生聊聊吧!”
他斥退佣仆,拉了有些担心莫綮瑛的弟弟离开;高品逸见状,也跟方之禹一起退了出去。
***
厅内的两人沉默相对,一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个是等着对方开口。
“你……”半晌,贺鹏远终于开口,一双眼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人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好。”莫綮瑛冷冷地简洁回答。
“那幺--”
“大哥若只是来看我,那幺已经看过了。”他表情淡漠地截断他的话,眼眸唇角虽已没了先前的冷硬,却依然生疏,“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想必疲累不已,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贺鹏远只是想要说这些,那幺他不想听!他轻轻一揖转过身就要走,在门前立刻被唤住。
“瑛儿!”没有想到他竟这样就要把自己撇下,贺鹏远急了,不暇思索就喊,“等等!”
他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虽然当初是自己撇下他,但他只是因为对他有愧而不知该怎幺面对,更是为了他好,并不是要让两人如此生分的呀!
“大哥还有事儿?”莫綮瑛止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平淡的语气下,只有自己知道心正因为他唤住自己而怦跳不已。
贺鹏远追了上前,想抓着他手臂的手一伸,却又犹豫地放下,跟着期期艾艾地问:“瑛儿,你、你跟我回去,可好?”
“回去?”莫綮瑛喃喃地重复,头也不回地低问:“回哪儿呢?临江?”
难不成他依然想把他放得远远地,任由他独自过活吗?
“不,当然是回我的府邸。”贺鹏远带着渴望地急道:“你是我的……我的亲人,我理当要照顾你。”
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贺鹏远只想着要如何拉回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以往逃开的理由,在莫綮瑛转身要离开时已变得薄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