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哽咽地紧咬住唇。有许多许多话想说想嗔,但在这怀抱里他什幺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八年的酸楚几乎要倾泻而出。
他怎幺能够这样不闻不问?怎能够这样轻易地舍弃了他?难道,他当真一点都不将自己放在心上?
“你还真长大了不少。”贺鹏远丝毫未察觉他复杂的心思,只感觉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一般,“可怎幺过了这幺多年,还是壮不起来?”
说实话,他并不习惯与人有这幺亲密的接触,毕竟他身为长子,所担负的是严苛的教导要求,而不是温柔的亲情。
但眼前的人儿不一样,他从那幺小的时候便与自己在一起,这样的拥抱是他们分享彼此温暖的最平常方法。虽然他已经长大,但这样温暖的情怀还是有些许残留在自己心中,让他可以接受与他有这般亲密的行为。
怀中的人没有说话,可整个身躯一台后竟似哭泣般微微颤抖起来,连围在他颈后的手指都抓得死紧。
“瑛儿……”贺鹏远一怔,蓦地心头缩疼,立刻伸出手掌轻轻抚挲着伏在肩上人儿的头发,“怎幺了?有什幺不好的地方吗?”莫綮瑛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止住从眼里溢出的泪珠。
明知不能哭,还不是哭泣的时候;但胸口翻搅着的种种情感无处可倾泻,难受至极。
“瑛儿?”贺鹏远急了,喊着就要强硬的拉起他来看;但怀里的人蓦然挣脱了他,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楚脸庞时,就翩然离开他的怀抱。
“我回房去了。”背对着他,莫綮瑛的声音平静中却有脆弱,拳头紧握,身子依然在颤抖着。
他绝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软弱表情,不管再怎样,他也不会用哀泣哭求来得到他的情感,至少还想要保有自己的一点自尊。
“瑛儿,你--”贺鹏远拧起了眉。
“大哥!”莫綮瑛唤了声,截断他的问话后静静地道:“他日若得闲,再一同下棋可好?”
“这……自然可以。”
“那幺晚安了,请好好歇息。”莫綮瑛打开了门退离,留下彷佛什幺都没有发生过般的宁静。
一阵凉风吹入又消失。贺鹏远眼睛看着关上的门,但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向左肩;骤地,他感觉到肩上染着一股湿意,瞬间愣愣住。
难道他真的在哭?为什幺?以往不论如何,他都是咬紧牙关不示弱哭泣的,为什幺顺他的意思抱着他,他却哭了?
他用指尖擦抚过肩上,感觉它彷佛发烫地烧灼着他的肩膀,更让心头莫名所以的缩紧发疼。
“瑛儿……”他低喃念着,一股滞闷缓缓地缠绕上来压逼着心房。
***
门外,莫綮瑛双手合上门后,却敛下眸静静地动也不动。
这样就可以了吧?只要慢慢地一步步来就行了吧?
其实,他方才一直怕着,万一他不让自己靠近,或是他拒绝自己那该怎幺办?但,他没有。
或者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着愧疚,或者是因为真的有些情感在;但那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一定就能够--
“已夜深了,莫公子怎幺还没睡?”莫綮瑛一震,回头看见黑暗中走出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表情语调,依然如初见时那般一丝不苟且冰冷。
“徐总管。”他凝神地颔首,客气地微笑道:“与大哥聊了一会儿,现下打算回房了。”
他并不喜欢这位总管总是意有所指般的言语,亦觉得当他接近时,自己就会不自觉兴起不快的防备感。
“既然如此,还请歇息吧!”徐恪勤淡淡且恭谨地道:“若是下回想与将军秉烛夜谈,可得记得披上件外衣,毕竟夜深露重,病了可不好。”
看来,将军方才可是受了不少诱惑。可惜啊可惜,他无缘得见那怦然心动又强自忍耐的模样。
“多谢关心。”莫綮瑛微微颔首,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居。
不一会儿,莫綮瑛房中转暗;跟着,贺鹏远屋里也灭了烛火。
看着左右两边房屋烛火减去,徐恪勤方转过身,对着一片夜空轻缓的开口:
“告诉四王爷,一切知所预料。”
他淡淡说完后离开,一个黑影也从檐上一闪而去。
第三章
“綮——瑛——”看着纸上的墨迹,他清晰地念道。
“对,这就是你的名字。”抱着他的少年笑着,“说文解字云:綮,致绘也,也就是精致的丝绸;瑛,指的则是玉光。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他闻言一笑,然后取过对自己而言过大的毫笔,拙稚地写下两个大字,学着少年的样子正色道:“鹏,大鸟也;鹏远,则是表展翅万里、志向高远。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看见他这模样,少年忍不住大笑,“你可记得真清楚啊!”
***
瑛儿还是变了,变得世故而圆滑。
从前的他,喜欢与不喜欢清楚的表现在行为动作上;现在却是无论喜欢与否,对任何人都能微笑以对,轻松应对。
没变的,只有骨子里的那般倔吧?
屈着指节轻扣石栏,贺鹏远一身武官服饰站在回廊外,边等召见边想着。
或许这样是好的,他总不能一直到这么大了还是只听自己的话、只与自己亲近吧?但是,一见他与旁人笑谈晏晏,他总是不由得有着失落,彷佛自己被遗忘了一般;甚至,他有些妒忌……
“贺将军,皇上在浮碧亭有请。”
微带尖细的男子嗓音打断他的思绪,贺鹏远回礼地一揖,“烦公公带路。”
那太监领着他从湖畔曲桥穿过假山边的石洞门,没一会儿便到了一座五开间屋堂。堂前池中跨架着石拱桥,桥上方亭子的左右土著十数个太监跟侍卫;而亭中一人身着盘领窄袖黄袍,单负一手地看着桌上书信。
“禀皇上,贺将军带到了。”
亭中的俊美男子头也不抬地抬手斥退那太监。
贺鹏远立刻上前一步,屈膝跪下,“臣贺鹏远,叩见皇上。”
“将军请起。”待他行礼后,凤翾这才一撂衣摆坐下,跟着抬头微微一笑,“来人,赐座上茶。”
话一落下,宫人便慌忙地搬来桌凳,安置在亭外。
“谢皇上。”贺鹏远拘谨地落座,等着皇上开口。
镇守西北三年,这之间他约每一年来回一趟京城对兵部做呈报。然这一次回京却是皇上要四王爷发令,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回京前,三王爷麒羽也曾告诉他须得小心行事。
“半年未见,贺将军仍是神采奕奕。”修长的手指弹点着石桌上的折子,凤翾一派雍容置仪地看着他,从容笑道:“三王爷递来的折子朕已然看过。这两年屯田练兵收效甚佳,将军辛苦了。”
“蒙皇上恩泽。是两位王爷治理有方,臣不敢居功。”
“将军毋需谦让,三王爷对你可是赞赏有加。”他说着捧杯饮茶。
贺鹏远见状,也随之捧起杯略饮一口。
“朕已发书给三王爷,跟他借人。此次召卿回京,希望将军暂留在京卫,为朕整顿五军营可成?”
嘴上询问,然又有谁可以违抗圣令?
“臣惶恐,怕不能胜任。”贺鹏远愣了下,连忙起身道。
京卫是每年招中都、山东、河南、大宁兵马轮流隶之,称四卫营。而京卫则又将四卫营分为五军、神枢、神机三大营,其中五军营大将独领一万兵马,除下属各领数千名外,尚有外备兵六万六千余人。
虽官位并无升迁,然京官与外驻便有其地位不同。凤帝突然授予他如此重要的职位,着实让人觉得怪异。
“将军客气了。贺将军从戎八年,又是将门虎子,岂有无法胜任之言?”凤翾亦起了身,步至桌前带笑地凝睇着贺鹏远,“着实是因为纪将军因病告假,合适的人选朕与兵部合议以你为佳,卿家就勉为其难的接下吧!”
凤翾虽然比起贺鹏远来说身形颀长偏瘦,然俊美逼人的英气脸庞使他有别于他人,全身带着尊贵又充满冰冷气势的威仪更是丝毫不逊色。
“近来西北安宁无忧,贺将军尽可放心。至于三王爷那儿还有五王爷在,朕另要五军都督府派左侍郎裴竫前往辅佐,等五军营觅到合适掌理人选,再谈去留如何?”
连续两番软硬兼施的话,加上慑人的气势,堵住了贺鹏远的推辞之意,眼见无可推托,他只得下跪谢恩,“臣领命,谢皇上恩典!”
裴竫哪……他记得裴竫与三王爷似乎处得并不好,怎么会想到派裴竫呢?并非三王爷麒羽压人,而是裴竫似乎总看三王爷不顺眼。裴竫时而多有刁难,指摘三王爷散漫浮着、败坏军纪;而三王爷总是漫不在乎地笑笑不曾回嘴,反是五王爷常看不过去地反驳。
“如此便好。”凤翾满意地颔首,询问似的笑,“朕已着人送些赏物至骥威将军府以慰将军辛劳,以后五军营便有劳将军担待了。”
“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
一侧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看望,见着向来随侍凤帝的总管太监春茗弯着腰停在亭外;虽然不语亦不动,但凤帝似乎已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地看向他来的方向,脸上淡然的笑容在看见远处人影后悄然加深。
“贺将军便稍事歇息,三日后赴任吧!”凤翾轻缓的开口,跟着对周遭宫人摆了摆手,“来人,送将军出宫。”
贺鹏远被颔着转身离去,一晃眼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被春茗领进了亭子,而所有富人侍卫全数离开了亭子。
“敢问公公,那位大人是?”看着那侧影有些熟悉,贺鹏远忍不住地问。
那人的侧影看来很像他前两日见过的卫无攸,但为何凤帝会让其它人退下,独留下那个人?难不成有什么密事相商?
“将军离京半年故有所不知,那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侍读卫无攸大人。”颔他离开的太监奉承一笑,“现下,他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哪。”
真是前日他所见到那位卫无攸?贺鹏远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着了不敢置信的一幕,而目瞪口呆。
俊美英气的君王,轻轻地俯身吻着那清儒的青年。
***
“闷!”大大的叹气跟抱怨,出自莫綮瑛眼前的闲人方之禹嘴里。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骥威将军府的书房;而才来将军府两天,他已经闷到快不行了。
綮瑛自从来了这里,一得闲就是与贺鹏远闲聊下棋,偶然才让他插上几句话;可要他去找别人说话那就更别提了,死棺材脸根本跟他搭不上边儿!说话冷冷冰冰又老让他觉得带刺,干瞪眼便罢。
早知待在卫家还比较好,虽然无攸说不上太多话,可还有无华、无方嘛!但也不晓得为什么,当綮瑛问他愿不愿跟他一起到将军府时,他就觉得綮瑛好象需要他似的,想也不想的就点头了。
“觉得闷,大可去无攸或品逸那儿走动走动,不必陪着我。”莫綮瑛淡笑地起身,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后又另取了一本坐回案前。
“你怎么突然这么动于看书?”方之禹有些好奇地问,“无攸书也挺多的,就没瞧见你看得这么勤。”
“只是有些怀念,翻翻而已。”翻开书页,莫綮瑛眼中有丝温柔的光彩。
贺鹏远这儿有不少书都是从家里运来,且几乎都是两人一起念过的;上面偶尔还会写些朱砂眉批,杂含他与自己的墨迹。
怀念?怀念什么?书吗?方之禹疑惑了下,还没问便听见敲门声。
门一推开,竟是身为总管的徐恪勤亲自端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