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推他两次都没推动,好气又好笑:“你怕鬼啊?怕鬼还吓我?”
“鬼会上身。”他低低道,“我怕别人把你赶走。”
她顿住。
当初湖上行舟,她曾戏称自己是水鬼,上了程姑娘的身。这话半真半假,没想到他居然牢牢记得,全当真了。
“我骗你的。”她说,“傻瓜。”
谢玄英把她搂得更紧了。
第三天。
叛军突袭了驿道的防线,显而易见,黑劳已经嗅到围城的危险。
这次,谢玄英没有再玩把戏,直截了当地说:“丹娘,你该回去了。”
程丹若没吭声,默认了这个结果。
前前后后,不过一周就要走。
战争就是这么无情,隔开了亲人与眷侣。
谢玄英大概也不好受,又着实担心,便道:“我送你回永宁。”
程丹若没有拒绝这个提议,说:“既然劳师动众了,不如把重伤员送回永宁,替换先前留下的。”
谢玄英沉吟道:“也好。”正好趁着这大规模的人员调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永宁的盐头给弄过来。
再安排他“越狱”逃亡,戏就更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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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英在永宁停留了一夜,主要见了鲁郎中,交代一二军中事宜。
鲁郎中趁机掏出(反复思考后)奏疏,请他参详。
谢玄英粗略看了遍,大意是他智计过人,看出了赤江的色厉内荏,一口气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导致赤江心存畏惧,萌生悔意。又有程丹若深谋远虑,收赤韶为女,命他教导蛮夷,使其认识到赤硕上位的不正当,正本清源。梁太监则代表朝廷申饬赤江,震慑周边苗寨,弘扬大夏威仪。
简而言之,谢玄英的功劳是最大的,程丹若其次,梁太监再次,而他本人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
很懂事。
谢玄英道:“观世(鲁郎中之字)过谦了,内子对我说,若非有你深入敌后,冒险游说各寨,赤硕一事未尝会如此顺利。”
鲁郎中心中一喜。他的奏疏里,功劳全都给了别人,但不代表他不想要,谢玄英这么说,就意味着他上奏时,会替自己多多美言。
但口中依旧谦逊:“都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当程夫人夸赞。”
谢玄英笑笑,把奏疏还给了他:“我不在的时候,所有事由夫人代为裁度,还望观世不吝相辅。”
“下官明白。”鲁郎中心领神会。
半月后,这份奏疏就出现在了杨首辅的案头。
他戴着水晶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沉吟不语。
蔡尚书问:“可是贵州又出了变故?”
杨首辅缓缓摇头。前线的军情总是第一时间报到京城,因此,无论是谢玄英带兵破寨,还是后头赤江投降,朝廷早就知道了。
鲁郎中的奏疏,只不过是将前因后果讲得更明白一些。
“谢世恩生了个好儿子啊。”杨首辅将奏疏递给他,“之前总说他年轻气盛,可为先锋而不能为将帅,如今看来,却是奇中有稳。”
蔡尚书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全本,不由道:“这不是好事吗?”
“谢清臣才华横溢,必成大器。”杨首辅慢慢道,“只是,不能为我等所用。”
谢玄英的根基在勋贵,派别在纯真,而杨首辅却是官宦之家,师从理学,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蔡尚书是杨首辅的嫡系,由他一手提拔,闻言不禁沉默。
少顷,却道,“他是陛下得用之人。”
“你想岔了,老夫何必和一个毛头小子过不去。”杨首辅哂笑,“如你所言,他是陛下要用的人。”
皇帝最擅长的制衡手段,便是文臣与勋贵。他要打压谢清臣,谢世恩这个老狐狸岂是好相与的?
“鲁观世是哪里人?”他指点后辈。
蔡尚书道:“广西的。”
“唔。”
蔡尚书立马道:“座师是焦之林。”
焦之林是国子监祭酒,也是主张理学的儒士,故虽不是位高权重之辈,杨首辅也勉强点头:“升监察御史吧,加纠察军旅之责。”
鲁郎中原本的职位是兵部职方司的郎中,差事苦,责任大,打仗失败就背锅。
但十三道的监察御史就不一样了,都察院的好岗位,风闻奏事,纠察百官,威风得很。
这自然是一个莫大的人情。
而纠察军旅之责,没改变鲁郎中的工作单位,但性质变了。
他不再是谢玄英的佐官,而是类似于梁太监的监军,专门盯着主将有没有谎报军情,按功赏罚,等等。
既给了人情,又分化了站队。
蔡尚书表示受教——不打压你,不代表制不住你。
“你替我写票拟吧。”杨首辅道。
“是。”
蔡尚书拟了条旨,大意是战事尚未结束,不适合大肆封赏,建议给鲁郎中升官,方便他后续与夷人打交道,谢玄英就等大获全胜后再说,可以先升勋级,多赐点金银田宅。
写完,递给杨首辅过目。
杨首辅随意瞧了眼,微微颔首:“递上去吧。”
两日后,司礼监的批红下达,与票拟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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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程丹若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鲁郎中多了个监察御史的头衔,谢玄英得了御赐的宝剑和没看见实物的田产,她得了绸缎与东珠。
靖海侯专门写信解释,等到战事结束,必有厚赏,让他们用心办差,不要多想。
说实话,程丹若并不介意。
无论是她还是谢玄英,都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太年轻了。
年轻,意味着上头的人默认你还须磨砺,玉不琢不成器,都是为了你们好。
但为什么不给钱呢?
她非常需要钱,真金白银的那种。
搞一条生产线可太费钱了。
她的中药材种植事业才刚刚开头,就遇到了困难。
第346章 药行事
在贵州搞中药材种植, 以后可能赚得到钱,现在却是百分之百的亏本生意。
地好说, 没人要的山地成片, 随便买随便挑,可选种、栽培、采摘、炮制,无一不是从头开始。
程丹若自己没经验, 只能挖人墙脚。
这世上钱办不到的事很多, 但权办不到的事总要少一点。
林桂拿了她的名帖,四下招募行家里手, 虽说贵州地方清苦, 但佣金丰厚, 后台给力, 还是有不少人愿意试试。
这自然带来了一些余波。
家大业大的好说, 不会只有一两个人支撑生意,小门小户的失了台柱,恐怕离倒闭不远了。
不过, 林桂临行前得了嘱咐, 挖人前必多方打听,若东家乐善好施, 百姓常须倚仗,就不惊扰,若是东家苛刻, 不乏恶名,则毫不手软,连掌柜一起撬走。
碰见当地的豪门大户, 或是实力强横的药行,便递上名帖, 客客气气地表示想“请一二朝奉”。
因行事颇有分寸,大家也就忍了被挖墙脚的郁闷,就当结个善缘。
但凡事都有例外。
林桂在四川碰了壁,遇到了川帮的拒绝。
川帮顾名思义,是四川的药帮。
全国类似的由药商形成的帮派,其实有很多个。比如浙江,以宁波为中心有个宁波帮,专门搞进出口,往北到日本,往南到南洋,以海路走私为主;东北有个关东帮,他们的人参、虎骨最好,和高丽多往来;西北有西北帮,以陕西、河北诸省为主。
当然,还有以京城为中心的京帮。曾经和程丹若做过大蒜素生意的安民堂,就是京帮的一员。
总而言之,以地理位置拉帮结派的药商很多,大家都是这么发展的。
川帮既然成立了商帮,证明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是一只可以薅毛的肥羊了。
可他们拒绝了。
林桂一打听,很快明白了原委——川帮背后是蜀王府。
藩王不能离开封地,终日困守王府,容易变态,比如鲁王,引火烧身,还惹出无生教的祸事。
剩下的藩王中,安王爱财,承郡王好色,丰郡王和齐王意在龙椅,暂且不提。
但不是所有藩王都是大恶人,歹竹偶尔出好笋。
蜀王就是藩王中的奇葩。
他沉迷修仙,但不像鲁王一样搞歪门邪道,人家正儿八经地在青羊宫出家当了道士,业余爱好是编写医学书籍,召集了很多大夫,一道编写各种医学书籍。
虽然少不了一些延年益寿的方子,可仍然为四川的医药事业提供了莫大助力。
川帮就是背靠蜀王经营起来的。
平心而论,如果蜀王不是藩王,会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但既然是藩王,程丹若只能敬而远之。
她问明目前招揽的人手,也有十余人了,便决定不再等,立马开工。
为了此事,她专门回了趟贵州城。
喜鹊带她到了城内的一家药铺,三间的大屋,面朝主干道,干净敞亮。
“掌柜、雇工、大夫都齐了。”喜鹊婚后在外行走,逐渐历练出了干练的风姿,有条不紊地说,“随时可以开张。”
程丹若参观了内外,没发现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店面只是药行的门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会是一家普通的药铺。
店面的价值,在于让百姓知道这么个药行,并且下意识地认为底蕴深厚。
第二天,开会。
地点选在了惠民药局,因为生民药行现在是官商了,专门负责给惠民药局供应药材。而惠民药局作为朝廷机构,财政由当地官府负责,该给钱。
但官府怎么可能给钱呢!
不给钱也没关系,官府可以用别的抵消,比如官店钱——这是商税的一种,官府为商家提供仓库房屋储存货物,商家支付税收。
换言之,官府以官店钱交换药材,使得惠民药局有了稳定的药材供应商。而生民药行免了一重商税,付出的只有药材成本,在商税高昂的眼下,降低了成本。
官府也没亏。
虽然不能收仓库的钱,可商业的繁荣会带动其他产业,还可以收关税,永远稳赚不赔。
最赚的则是百姓,能得到免费的医疗,哪怕不多,也是个指望。
当然了,这个模式能玩起来,最主要的原因是谢玄英成了贵州巡抚,放在别的地方肯定施展不开。
梳理了官府—惠民药局—生民药行的关系,就是实际操作的部分。
首先,要依据不同的地区,选择适宜气候和地形的药材。
比如贵州盛产天麻,可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的,毕节大方的天麻就最好,是贵州进贡的药材之一。而太子参就是施秉最好,别的地方就要略逊一筹。
程丹若和大夫们讨论了一天,最后才确定几种主力产品:天麻、杜仲、太子参、石斛、黄精、何首乌等。
因人力有限,只在贵阳府和安顺州尝试。
其次,就是怎么种植的问题。
程丹若吸取了推广红薯的经验,自己先身体力行,买一些山地种植,由懂行的管事负责,雇佣当地百姓,也给他们增加点打工机会。
按照她的经验,只要第一年种得好,百姓就会愿意试试水。
自己栽种的同时,再向百姓收购野生药材,一来可以回血帮助商行运转,二来也能让百姓接触药材,积累些知识。
这时,让清平书院的学子编写的《汉夷百草》就发挥作用了。
程丹若专门点了一句:“药行可雇佣一些会说汉话的夷人,今后也好和夷民打交道。”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做生意嘛,赚钱为大。
其余零碎的问题,因为都是她的一言堂,只要她拍板了,基本就没什么事。
贵阳的情况大抵如是,接着是最难的地方——与安顺各寨的合作。
冬天无农事,降水又较夏季少,适合开驿道。
程丹若不放心别人,准备收拾收拾,在安顺驻扎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