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一支队伍不知怎么绕过了封锁,袭击了运粮的队伍,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劫走军粮。
但——运粮队不是运粮队。
被油布罩得结结实实的马车里,藏的不是粮食,而是伤愈的士卒。他们原本是跟着韦自行的,被送往惠民药局治疗,如今好转大半,程丹若养不起了,打发他们回前线继续战斗。
伪装成运粮队,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不止实行了一次。
伤员回归总计三批,每次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马车,只会做出些微区别。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对方认为,这次的应该是粮食,反正他们上当了。
她打算自己第四批过去,为了安全,车上不再载人,改装药材。
如此,车辙一定会比真正的粮食浅很多,叛军分辨后,多半不会再费力袭击。
她也就安全了。
当然了,要装得和前面一模一样,她就不能坐马车或是轿子,甚至不好骑自己的马。夏栀子可是难得的白马,倘若惹得他们起疑,可就得不偿失了。
出发当天,蒙蒙细雨。
程丹若穿上罩甲,骑上马,和所有的护卫将士一般,头戴斗笠,脸蒙纱巾。
寒冷的白雾中,队伍有序地出发,进入山间驿道。
群山在侧,时有兽吼。
日光穿透了白雾,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今天有零度了吧,好冷。程丹若调整了围巾,白气顺着一缕缕溢散。
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歌声。
“一针一线缝冬衣,思念郎君心就喜。”
“盼望开春无战事,稻谷种在田地里。”
此时,程丹若方才恍然。
于她而言,战争是在九月方开始,迄今不过两三个月,可百姓而言,已经将近一整年了。
明年的春天,战争可以结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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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但此时的安南却陷入了战备的紧张。
叛军的反应和决断力,都非同一般,只是感觉到围城的兆头,就立即动手,出兵骚扰,阻拦封锁线的布防。
谢玄英一面应对,一面想,黑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数月来,战争让他痛苦、迷茫、乃至自我怀疑,但同时又让他振奋、清醒、甚至莫名血气涌动。
他厌恶战争,却如鱼得水。
屈毅说,他很像老侯爷。
老侯爷谢云自继承家中的爵位后,戎马一生,哪怕获封侯爵,也仍然在奔赴战场的路上。他辗转东南,去往西北,与瓦剌大战一场后力竭而亡。
可惜的是,兄弟中见过老侯爷的只有大哥谢维莫。
谢玄英出生时,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他无法在亲长身上寻到答案。
“公子。”赵望打断了他的思绪,回禀道,“第四批粮食已经到了。”
谢玄英微微颔首:“验收吧。”
“是。”
关于粮食,谢玄英原本有自己的打算。
他原想将运粮队作为诱饵,吊出叛军动手,然后趁他们回程时埋伏,在他们以为得计,最松懈的时候将其剿灭。
这样做的目的不止是消耗对方的兵力,更是想跟随他们的踪迹,寻找不为人知的小路。
叛军对地形实在太熟,总能找到官兵不曾发现的密径。
漏洞堵不住,谈什么围城?
但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故布疑阵,其实并不是假的。
前面回归的三批士卒,每人都携带了一部分额外的粮食。全部计重分好,能一斤不少运到安南的,计功行赏,缺斤少两的,轻则挨罚,重则砍头。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不算奇,却足够安全。
明摆着的诡计不是诡计,四批队伍哪怕有一支被劫了,还有四分之三的粮食能平安到达。
嗯,他的丹娘果然有勇有谋。
谢玄英拿出香囊,隔着绸缎摩挲里头的发丝,心中升起浓浓的思念。
几乎同一时间,掀帘而入的程丹若顿住了脚步。
下意识地……摸了摸头。
第349章 爱中人
四目相对。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 她身穿窄袖贴里,外套对襟罩甲, 大约提前改小过, 倒不觉得宽大,反倒衬出眉眼间的坚毅,别是一股英气。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心中既欢喜又担忧:“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 不想我来?”她摘下缀有红缨的毡笠,这是羊毛制成的, 类似羊毛毡, 柔软又保暖, “那我现在回去好了。”
傻子才当真。谢玄英立即起身, 帮她脱下沉重的罩甲:“这儿太危险, 我是不想你过来的。”
“我也不想过来啊。”她不动声色,“这不是快除夕了,士卒们不能回乡, 总要过个年, 抚慰思乡之情吧。”
谢玄英轻轻叹了口气。
程丹若怔住,少顷, 诧异地问:“你不会是想,叛军打算在这段时间动手?”
“士卒思乡,无心为战。”他道, “倘若我知道他们苗年在何时,绝对不过放过这个机会。”
苗族也有春节,日子是按照他们的历法计算的, 不同部族的苗年时间不同,但他们对白山、黑水二部了解甚少, 没法利用这一点。
相反,汉人的春节就是人人皆知的事,越临近年关,人们越是思乡。
“大过年的……”程丹若也发愁了。
讲道理,后世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淡,可每逢假期前的工作日,谁不摸鱼啊,有什么事儿都等过完年再说。
“来都来了。”她忖度道,“不让过年,有违人道。”
“我已经让他们送过家书,希望能抚慰思乡之情。”谢玄英这么说着,心里也不是很踏实。
他隔三差五送信,不是照样思念她?
故而于心不忍,问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程丹若是抱着过年的念头来的,一时想不出,摇摇头:“我没有头绪。”
“是我心急了,”谢玄英见她满脸疲惫,反而愧疚,拭去她颊边的尘土,“你奔波一路,必是累了,这事晚些再说。”
程丹若摸脸:“我蒙着脸呢,还有土吗?”
看看手,黄黄的全是细碎的泥尘,不由嫌恶地皱眉,“我先洗脸。”
果然洗出一盆浑水。
在古代生活久了,必须适应出门一趟就换个肤色。
洗漱完毕,劳累也被激发。
程丹若坐在火塘边,喝着谢玄英冲好的一杯奶茶,累得再也不想站起身。
遂指使丈夫干活:“我带了一些糯米粉、核桃芝麻和糖,数量不多,估计包了汤圆,每人只能吃上一两个。”
谢玄英拧眉:“钱不够买这些吧,你——”
“当了几匹过时的布料。”她慢慢喝着奶茶,并不怎么在意,“大过年的,总得给大家吃口甜的。”
顿了顿,又重复一遍,“过年是人心所向,我们不能违逆,只能顺势而为。”
谢玄英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轻轻叹口气:“也罢。但这都是好东西,不能随便浪费了。”
她一番心意,总要让他们知道来之不易,而非理所应当。
外头寒风呼啸,程丹若却浑身暖和。她有些乏力,手支着头,忍受困倦:“你看着安排吧。”
谢玄英拿过羊毛毡毯,盖在她身上:“歇会儿,吃饭了叫你。”
火塘附近实在暖和,程丹若没再逞强,枕着靠垫躺下。
原本只想眯一眯,谁想眼睛一睁一闭,天就黑透了。
鼻端萦绕着一股浓郁的甜香。
她支起身,不出意外看到了谢玄英在烤糍粑。
这种常见的南方小吃也是由糯米做成的,定型后切开就能食用,烤过之后表皮酥脆,淋上红糖汁和黄豆粉就是一绝。
但比糍粑更吸引她的,还是他的姿态。
哪怕没有外人,谢玄英依旧保持着刻入骨髓的仪态,后背绷直,愈发显得肩宽腰窄,让人很想摸一摸。
程丹若挪开了目光,可在两秒钟后,又给转了回去。
她伸出手,在他腰间碰了一下。
谢玄英立时低头:“醒了?饿吗?”
她摇头,拿过旁边的杯子,还没喝呢,就被他拍掉手:“冷了。”他重新注入热水,兑了杯温茶。
程丹若支起身,抿了口热茶,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也就一个时辰。”他道,“累了吧。”
“嗯。”她这般应着,自然而然地伏到他背后。
谢玄英抱她的手臂捞了个空,只好改拉她的手搭在腰间。
手心是结实紧致的触感,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脸颊贴住他的背。
火光跳跃,将糍粑的表皮烤得焦黄。
谢玄英小心夹走烤好的点心,拿抹布裹住拎手,把铜锅架上火堆。
“今天吃什么?”她问。
他说:“野鸡蘑菇煲。”
“又吃鸡。”
“还有鹿肉。”他抽出银刀,拿火烤过,亲自片肉,“大一点小一点?”
“小点。”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吃什么?”
谢玄英道:“有什么吃什么,炖锅很方便。”
因为她反复强调熟食和滚水的重要性,如今军中基本每旗都有一个锅。
这有无法替代的优势——伙夫只要清洗好食材,差不多扔下去就行,不必在意火候,凉了稍微热一会儿,口味就能恢复大半,不至于难以下咽。
而士卒们弄到了额外的肉菜,可以直接丢下去加餐,吃完了就烧一锅热水,备着晚上喝,受伤领了药材的病号,也能直接煎药,十分方便。
当然,铁器稀有,并不都是人人都有铁锅或铜锅,底层的士卒以陶罐居多,但无论什么材质,都让他们养出了喝热水的习惯。
谢玄英也一样。
炖菜不好吃,但很方便,不管他耽误了多久,放火塘上热一热就行,不必叫人再额外挪出灶头热菜。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炒菜了。
“喝口汤。”他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她。
程丹若坐直身,拿筷子拣了拣,里头有蘑菇、野菜、豆腐干,料很丰富,且吸饱了汤汁,酥烂入味。
她吃了半碗,嫌两只碗吃饭麻烦,干脆把饭添在汤碗里,米饭拌着汤吃。
谢玄英入神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程丹若:“我脸上沾到米了?”
他摇摇头。
“那你看我干什么?”
谢玄英学她汤泡饭:“我方才想,世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与你为夫妻,纵使贫寒微贱,也一定温馨。”
“傻话。你若生在贫寒之家,哪还能和我做夫妻?”程丹若白他一眼,勺子抵住他的碗沿,“胃不好的人不许吃汤泡饭,给我。”
谢玄英从不在这些事上与妻子唱反调,老实交出饭碗,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生做愚夫又何妨?”
程丹若没应声。
他盛了饭,反应过来了:“若我是个粗笨的普通男人,你可还会嫁我?”
程丹若:“……”
他低头吃饭。
“会的。”她别过脸,“行了吧。”
“不必勉强。”他细嚼慢咽,说,“强扭的瓜不甜。”
“没有勉强。”程丹若飞快说完这四个字,跳过话题,“糍粑要冷了,鹿肉烤好了吧?”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把烤好的鹿肉全都夹到她碗里。
程丹若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分给他一半。
他又把糍粑热了热,还是全部夹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