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一个个捞出来,撒上干掉的桂花。干瘪的金黄花朵被热水烫开了花瓣,一朵朵绽放。
程丹若坐在火塘边,一面烤火,一面张望窗外:“没动静。”
“你说第三遍了。”谢玄英把汤圆递给她,“我知道没有动静。”
她问:“他们不来了,还是会晚点再来?等到午夜左右?”
“不知道。”谢玄英咬开一个汤圆,芝麻和蜂蜜的甜香流淌在舌尖,是他少年时爱吃的口味,“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程丹若舀起一个汤圆,想吃却吃不下。
“难得看到你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叹气,“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
程丹若正心浮气躁,没好气地说:“不是你说每年都要和我守岁的吗?”
谢玄英怔了怔,眼底浮现讶色:“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她:“……顺路,主要还是为了送药材。”
“哦。”谢玄英又吃了个汤圆,尽量压住唇角的弧度,“他们去了永宁。”
程丹若:“永宁?”
“嗯。”他道,“前天不是换了营地么,假如他们的目标是安南,现在肯定能看见烟火了。”
田南麾下等到的烟花爆竹,即是奖励,也是信号。
“现在还没动静,肯定提前走了。”谢玄英不疾不徐道,“去永宁偷袭了,有意思。”
说实话,选择永宁而非安南,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但这点意外反而令他振奋,新的念头几乎瞬间浮现在了脑海。
谢玄英数了数碗里的汤圆,还有六个。
“运气不错。”他自言自语了句,沉思片刻,倏然放下碗,道,“丹娘,我出去一趟。”
程丹若:“?”
他摆摆手,掀开帘子出去。
外头,饭食和酒菜的香味飘散,与燃烧的松柏混合,满是年节的气味。
谢玄英走到悬挂的锣鼓旁边,重重一敲。
喧哗的营地登时一静。
“都吃过了吧?”他环顾四周。
“是。”张鹤立时起身站定,“大人有何吩咐?”
“点兵。”谢玄英唇边扬起一丝弧度,“汤圆且放下,等凯旋归来,我再与诸位一道守岁。”
第351章 月下战
除夕的晚上点兵出征, 没威望的将领还真办不到这一点。
幸好谢玄英不是。
连续三日比试,士卒始终保持在战时状态, 并未松懈, 且今天,人人都分到了两块肉、一个鸡蛋、两块蒸糕,以及大碗的粟米饭。
每旗还有一锅鱼汤, 半袋粗糖, 好让他们夜里冲糖水喝。
有的吃,有的喝, 大家情绪高昂, 一听要出去, 都知道立功的机会来了。
立下功劳, 不是发钱就是发布, 全是好东西。士卒们都愿意攒点家底,或是托人送回家,或是留着送礼疏通, 因此不止不怨声载道, 颇为积极。
纷纷有人应答。
“末将领命!”
“是!”
“愿为抚台差遣!”
谢玄英环视周遭,微微一笑:“各团只要五百人, 两刻钟后出发。”
“是。”
军官们“嗖”一下放下碗,直奔自家营帐,点名叫人。
“二狗, 滚出来!”“铁头去叫人。”“集合了,叫到名字的过来。”“都死哪里去了?!”
各营点兵集合的同时,谢玄英回到屋里, 披挂甲胄。银白色的金属甲叶在火光下渡上鲜艳的红色,犹如血染。
程丹若看看他, 再看看碗里的汤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丹娘,”谢玄英定定望着她,似乎想道个歉,可最终没有说出口,而是道,“等我回来。”
程丹若:“……”
年夜饭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碗出去打仗,这种事儿她也是第一回 碰见,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但想想,不管是打仗还是生病,都属于不可抗力,不会因为是春节就消停,他们这样的家庭应该习惯才对。
于是平静地“噢”了声,问他:“你这汤圆还吃吗?糊了。”
“等我回来。”他重复了遍,“你先吃吧。”
“行吧。”
她继续吃饭,他佩刀出去。
外头一阵喧闹,马蹄与脚步齐声轰炸,但不到一刻钟,声音就消失了。
他们走了。
程丹若吞下一口糯米芝麻,后知后觉地想,等等,等他回来?他回来了,不就该她加班了吗?
还好汤圆都吃了。
她想着,点上炉子,准备煮奶茶。
今晚肯定熬夜,来点提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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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挪开了,淡淡的月光透过天幕,照亮前方的路。
夜风冷而刺骨,谢玄英轻轻吐出口气,却没感觉到太多的寒意。他今天穿着细羊绒的毛衣,外面是夹丝绵的袄子,盔甲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他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
回首望去,其他士卒也未流露出无法忍受的冷意。他们穿着新作好的冬衣,来自安顺的母亲、妻子、女儿。
他相信这是一身温暖的衣服,就如他一样。
除夕是个特别的日子,他专门穿上了丹娘织的袜子,脚趾都是暖和的。
蜿蜒的队伍保持了令人震惊的安静。
这并不容易,除了耳提面命,更重要的是避瘴丸。
谢玄英熟谙香料,知道它是由生姜、黄芩、甘草、金银花之类的药材合成的,味道古怪,有股冲鼻的辣气。
程丹若亲自拟的方子,和他说,效用有限,但士卒们会需要它。
事实果真如此。
自从下发了避瘴丸,军队上下对瘴气的恐惧就没那么大了,而逐渐习惯在山间行走含着药丸,众人也就自然保持了安静。
井然有序的静谧让人镇定。
今时今日,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行军的夜里,这支军队体现出了远超平均水准的素质。
他们以最小的动静,潜伏进了夜色。
月上山岗。
谢玄英拨开阻挡视线的树枝,眺望下方的驿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看见了远远的火点。
很细微的光芒,不是熟悉的暖黄色,反而惨白幽蓝,在山林中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鬼火,抑或——阴兵过境。
但谢玄英毫无惧色,甚至没有太多惊奇。
火把里应该加了一些特殊的粉末,就好像焰火,总能出现缤纷的色彩。
比起这个,对方出现在这里,更令他振奋。
看来,他们对永宁的袭击已经结束了,冒险走驿道,是想在天亮前赶回普安,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踪,为了避免被己方追击,想出了这么个冒充阴兵鬼火的把戏。
很聪明,很大胆。
“准备。”谢玄英言简意赅地下令,“放箭。”
箭矢划破夜空,隐蔽地飞向了鬼火带领的队伍。
黑劳几乎在瞬间勒马,口中发出类似于狼的呼啸。霎时间,后面的兵马立即趴下身,以盾牌遮挡。
箭矢到了,像是满天飞雨,或是“噗嗤”射入马身,或是“叮当”擦过盔甲,抑或是“哐当”射落了什么东西。
谢玄英听到流水一般的声音。
他眯眼细看,这才发觉所有士卒身上都背着布袋。
粟米“哗哗”淌落,流了一地,好似流沙。
“走!”黑劳大喝,“我断后!”
他侧身避让到死角处,让背负粮食的苗兵疾驰离去,带走生存的希望。
谢玄英短暂地衡量过后,就做出抉择:“不用管他们。”
田南驻守在安南—普安的必经之路上,他们带不走那么多粮食。
命令被很好地传达了下去。
然而,黑劳目睹自己的人于箭矢的簇拥下离开,仿佛侥幸逃出生天,心却反而下沉。
放任他们带走粮食,不是前面还有伏兵,就是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黑劳缓缓抽出了背后的刀。
既然如此,死中求活。
他挽住缰绳,不退反进,带领着自己的手下,朝山上冲来。
再多的箭矢,在密林面前也不得不失效。
这就是云贵地形的可怕之处,官兵无法倚仗更好的装备,远距离解决敌人,火药不行,大炮不行,必须与野蛮的叛军近距离搏斗。
“公子?”张鹤低声询问。
谢玄英没有应声。
张鹤明白了,他做了两个手势,安排好防守的阵型,耐心等待。
杀戮声由远及近,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是一群强兵。
谢玄英侧耳细听,在心中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很巧,几乎同一时间,黑劳也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变强了啊。”
九月初左右,他曾带领部下夜袭永宁。
彼时,谢玄英刚刚上任,迫切需要守住永宁来振奋士气,而韦自行的失误带走了官军的中坚力量,新兵过于稚嫩生涩,在他眼里,就好像被刚长出牙的狗崽,怎么戏弄都行。
若非赤硕支援不利,对方人数占优,黑劳原本能重创他们。
可只过去短短四个月,这支官军就长成了可怕的样子。
他们配合默契,有人负责举盾,有人负责掩护,还有人举着长枪,灵活地刺向马匹。没有人后退,以黑劳的经验,后退的人都已经死了。
当他们解决一个敌人,并不会急着抢夺头颅,会有人在后面专门补一刀,随后从容不迫地割下尸体的耳朵。
除此之外,指挥的士官也格外机警。
他们保持在了一个合适的距离,监督每位士兵的前进与进攻,杜绝任何临阵脱逃的可能,时不时招呼两声,让被带入沟壑的人及时止步。
黑劳有点后悔,早知道敌人这么难缠,他一定不会带赤硕去永宁。
应该带上自己的精兵,一鼓作气,把主将埋葬在深山。
但现在也不算太晚。
黑劳横刀挡住刺向自己的长枪,轻盈地跳跃到一旁的石块上,然后俯身纵跳,刀刃越过盾牌,割走了后面的人的脑袋。
他在山间出生,在山里长大,和野兽一样成长。
官军的配合固然默契,在他看来却还是过于死板了。他们只会借助武器,却不知道,在山里搏斗,最好的同伴是树、是石头、是荆棘。
黑劳捞住头顶的一根树枝,腹部卷起,如同猿猴一般灵巧地避开了三方夹击,闪身藏进了树冠。
腾挪转移,他从另一头滑了下来,钻过盾牌的阻挡,滑入沟壑。
脚掌斜侧着插入泥土,堪堪止住身形,跟着借灌木的阴影,快速又安静地越过大量士卒,自另一处凹陷攀爬而上。
今天是三十,月色照大路还能勉强看清,在密林中几乎无法提供任何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