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丁桃的演技并不算好,可想及她当年在京城的娇蛮,此番场景就愈发显得——危险。
程丹若不敢和她翻脸,唯恐图穷匕见。
她没有一口回绝,为难了会儿,说:“不如这样,妹妹先带人参回去,回头我得闲了,再去你家作客。”
丁桃怎么肯,说道:“贸然开口确实失礼,可我实在没法子了。”
她眯起眼,盘算着要不要强逼,可仔细一想,毕竟是请大夫,万一她不高兴,不肯治黑劳就麻烦了。
遂忍气吞声,故作可怜,“姐姐就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
程丹若心念电转,流露出几分动容。
田北谨慎开口:“夫人,我们还要去见公子……”
话未说完,丁桃又抢着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为难姐姐,可大哥大嫂没了,我实在寻不到人帮我。如果姐姐肯帮我,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唉。”程丹若叹口气,似乎被说动了几分,“我明白,我也是爹娘都没了,家里无人可依靠……”
她再次打量对方的装备与人马,看向田北。
田北低声道:“我带人拖住他们,夫人先走。”
程丹若一听便知,他的意思是干不过,遂立即下定决心,呵斥道:“住口!丁家固然有罪,可她是出嫁女,就算陛下知道……”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被丁桃捕捉到。
丁桃心下微喜:这位谢三奶奶果然心软好骗,这倒是省了她的事了。
果然,程丹若考虑了下,竟然同意了:“他乡遇故知,也是难得的喜事。你不知道,我来贵州数月,一个熟人也无,乡音难觅,本地话也听不懂,闷得慌,不是烧香就是拜佛,今日既然遇见,倒是不好袖手旁观。”
这固然是谎话,却是参照了张佩娘的日常,完美符合京城贵妇的形象。
果不其然,丁桃信了。
她和程丹若不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在她想来,定西伯夫人在家的时候,定西伯也不和妻子说战场的事,所以,就算谢玄英见过她,程丹若却不知道她和黑劳的关系,也毫不奇怪。
这也是时下常见的情形,大多数的已婚女子,或许对家业有了解,可对丈夫的事业就一无所知。
丁桃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露出三分笑意:“多谢姐姐。”
程丹若喊了个人:“叫人去安南送个信,说我晚几日再过去。”
丁桃忙道:“耽误不了多久,何必多此一举?”
“总要知会一声,不然说去却不到,外子心里总要惦念。”程丹若笑道。
丁桃想了想,也是这道理,人没出现,必是要来寻,反倒麻烦,便说:“烦请姐姐体谅,我不想人知晓下落,毕竟我大哥是朝廷的罪人。”
程丹若顺从道:“你说的也是,人多嘴杂的。”便佯装吩咐林桂,“就和爷说我在永宁歇一日再去,别让他担心。”
林桂亦有城府,知晓自己要紧的是送信,故意玩笑:“小人说,不如同爷说您后天晚上到,您明天晚上去了,岂不是个惊喜?”
程丹若笑骂:“就你多嘴,罢了罢了,你去吧,仔细别说漏了嘴。”
“您放心。”林桂嘻嘻哈哈的,活似个讨巧的小人。
丁桃思忖着,能争取一日已经不错,真被戳破,还有人质在说,便摆摆手,示意亲卫让路。
眼见林桂绝尘而去,程丹若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目前最大的凭仗就是三百兵马,和敌人硬碰消耗掉了,自己便是砧板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反正都要去老巢走一趟,武器还是握在手里最有威慑力。
“走吧。”程丹若反客为主,“同我说说,你嫁到哪个寨子去了?成亲许久,可有好消息?你已经没了长辈亲眷,这事可要自己上心。”
做足了寒暄社交的派头。
丁桃怕她得知真相,不肯帮黑劳,反误了恋人的救治,也顾忌田北等人,不敢逼迫太甚,糊弄说:“就是一个普通的侗寨,一共也没多少人。”
程丹若问:“待得惯吗?”
“还成。”丁桃敷衍。
程丹若揣摩如何演出一个合格的贵妇:“你家现在这样,还是该早日诞下子嗣,立稳跟脚。”
丁桃有点烦,也有点久违的熟悉。母亲和大嫂总是这么说,可她们已经死了。
程丹若似乎察觉出了她的低落,忙笑:“不过你们还年轻,不急。”又刻意岔开话题,“路可好走?我才学会骑马,太颠簸的路怕是走不了。”
丁桃含糊:“山路都差不多,不远。”
程丹若:“你骑马很娴熟。”
“我自小就学。”丁桃扬头,依稀有昔年娇蛮的影子。
她仍然很漂亮,很张扬,像灼灼盛开的春日桃花。
只不过,夹竹桃是有毒的。
程丹若不紧不慢道:“贵州的气候我是真的受不了,这里的百姓一定很难过。”
丁桃撇过嘴角:“其实也还好。”
“你可能体会得不深,我一路走来,只见百姓穷苦,汉夷矛盾重重,想想都觉得颇为不易。”程丹若状似感慨,“快春耕了,今年我在安顺教人种药材,若是能有收获,百姓们到了冬天,至少可以多换些盐。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我在海外找到了一种作物,名为番椒,因味辣,我觉得叫辣椒也很好,可以调味,此地缺盐,大家都很喜欢。一会儿我留一点辣椒粉给你,洒在汤中滋味鲜美。”
丁桃听得稀奇:“还有这种东西?和胡椒一样吗?”
“胡椒贵,辣椒可以本地栽种,方便百姓。”程丹若笑道,“经营一地,就得顺从本地的山水,安顺、贵阳种药材,等到普安收服,我打算种茶。”
丁桃愣住:“茶?”
“不错,普安气候适宜,可以种茶。”程丹若说,“茶树和粮食不冲突,届时无论汉民还是苗民,又能多一门收益了。”
她没有骗丁桃。
贵州不能只种药材,经济太单一了,但她不动农业,思来想去,记得旅游的时候途经晴隆,吃过一碗羊肉粉,买过一包普安茶,顺便在二十四道拐晕了个车。
说实话,她以为普安种茶是传统,这会儿才知道没有。
但不要紧,气候不会变花太多,茶叶销路广,不失为一门好生意。
第364章 巧周旋
树木丛丛, 鬼影憧憧。
程丹若跟随队伍,在林间绕了两个大圈子, 树木变来变去, 仿佛鬼打墙,却丝毫不露怀疑,反倒是兴致勃勃地和丁桃打听。
“茶叶的选种很关键, 不知道本地有无茶树, 若能选出一种合适的培育,就和洞庭碧螺春似的, 今后就不愁了。”她表现得既热心, 又对本地一无所知, 还和苗兵搭话, “你们平日喝茶吗?”
其实, 她知道晴隆是必然有茶的,因为她买的纪念品上就写着古茶树之乡,据说是用千年古树的茶籽培育出的品种。
虽然程丹若没喝出什么明堂, 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标签。
丁桃答不上来。
她平日喝茶, 都是向京中的风尚看齐,从未了解过当地苗人的生活。反倒是苗兵中有一人, 忽而开口道:“喝。”
程丹若立即看去:“贵寨习惯怎么用茶?”
“采茶做饼,成以米膏,浇汤成饮子。”对方回答, “再加些果仁什么的,不过吃得少。”
程丹若奇怪:“这是为何?”
“茶叶多要上贡。”对方眼中闪过嘲弄,“又不给钱, 种了也白种。”
程丹若怔了怔,轻轻“噢”了一声:“贵定云雾。”
她不懂茶, 不过御前待过,总听过一些贡茶的名字,贵定的云雾茶就是之一,产量稀少。
没想到好茶都是被朝廷白嫖了。
“贡茶要求苛刻,民生还是以普通茶为主。”程丹若说,“贵州气候独特,茶叶肯定要种,否则光凭一分田,怎么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对方嗤笑道:“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程丹若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寨子里的赋税不少?”
对方没有应答。
“贵州的赋税年年都收不齐。”程丹若状似不经意地感慨,“也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不过,去年战乱,今年肯定要休养生息,朝廷会免税的。趁这两年,慢慢把茶园做起来,百姓有了稳定的生意就好了。”
她讲得太像一回事,叫黑水寨的人忍不住较真了。
又有一个苗人问:“卖茶你们也是要收钱的吧?”
“我知道你们的顾忌,商税繁重,你们进城买卖也会被官兵盘问,是不是?”程丹若笑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事情,所以,和我在安顺种药材一样,百姓只需要负责种茶就行了,会有茶商统一收取,后面的炒制、运输、贩卖,都让商人做。”
她顿了顿,说,“这样,商税就是直接问商人收,不问茶农收。虽然赚得不比自己卖得丰厚,可胜在简单安心,你们说呢?”
黑水寨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当然答不上来。
气氛倏然安静。
程丹若喉咙沙哑,歇会儿积蓄体力。
过了晌午,方到目的地。
丁桃忧心如焚,马上就要带她过去看病。
程丹若并不生气,只是正常地看了看环境,发出适当的疑问:“怎么寨子里没什么人?”
丁桃一时语塞,还是她身边的护卫描补:“最近在打仗,都往山里避祸去了。如今寨中只有青壮。”
“是为了春耕吧。”程丹若体贴地替他们找到理由,“都不容易。”
丁桃已经不耐:“这里,快来。”
程丹若下马,正要去拿药箱,田北已经抢先一步提在手中。
她会意,提起袍角上台阶。
这是一个人去楼空的小寨子,恐怕真如对方所说,都进深山避难了,檐下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还有不少蜘蛛网。
黑劳卧在床上,面色惨白,背后插着一把刀。
程丹若认出是谢玄英的,却佯作不知,蹙眉道:“刀扎得有点深。”
“能拔吗?”丁桃紧张地问。
“能是能,不过需要一些药材,不然伤者吃痛动弹,我怕拔不出来。”程丹若问她,“有乌头草吗?”
丁桃哪里有,反问:“你没有吗?”
“我只有洋金花,此药更烈些……罢了,有酒吗?”程丹若打开药箱,找出洋金花,斟酌药量,倒出半包,“以酒调服可镇痛。”
丁桃有点心眼,道:“这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程丹若:“……洋金花当然有毒,不然怎么麻醉止痛?”
丁桃美目一瞪:“你什么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