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蒋先明看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献转过脸来,面无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桩事,只有您能给我答案。”
  蒋先明一双僵冷的手按压着袖边。
  “孟公……”
  裴知远一瞬警惕起来,朝孟云献摇头。
  “我只想问孟相公,我错了,是吗?”蒋先明始终盯着孟云献。
  裴知远想拉着孟云献赶紧走,但孟云献却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赌你蒋净年生来就不愿做个糊涂人,你要问,我也敢告诉你,”
  他迎着蒋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须被吹得颤动,“是。”
  一个“是”字,几乎刺得蒋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远心中一跳,立即将孟云献拉走,咬牙低声道,“孟公!您和他说什么!在这个当口,您和那个人说什么!”
  “敏行,你离我远一些吧。”
  孟云献被他拉着往前走,忽然说。
  裴知远脊背一僵,他蓦地停步,喉咙发哽,“孟公,您这是在诛我的心。”
  祭天仪式的时辰临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时,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拥着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万岁。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进俎,此后还有初献礼,终献礼,整个祭天仪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正元帝还在病中,而这三个时辰风雪又大,他强撑到仪式完毕,便令梁神福传口谕,让百官退下。
  嘉王始终跟在正元帝身后,一行人正要簇拥着帝王离开,身着朱红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挡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蒋先明?”
  正元帝忍着不适,看清了面前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一物,要呈给官家。”
  说着,蒋先明从袖中取出那份认罪书,双手高举,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朗声道,“此前用于定罪谭广闻的认罪书是假的,臣手中有谭广闻入京当日,亲笔所写的认罪书,臣请陛下一观!”
  此话既出,朝臣们脸色陡变。
  嘉王立时抬起头,在人群之后注视着那位跪在地上,年约四十余岁的御史中丞,孟云献,裴知远,乃至是将将取代犯官刘廷之成为枢密副使的葛让,还有苗太尉,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他。
  正元帝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变化,他看着面前的蒋先明,片刻后,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那份认罪书便倏尔收回。
  蒋先明抬起头,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证,你手里的认罪书才是真的?”
  “用于定罪的那份认罪书上,只有谭广闻仇杀苗天宁,而臣手中的认罪书,前因后果十分详实。”
  蒋先明大声道:“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然而彼时,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的密信,以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进攻鉴池府,强令当时的雍州知州杨鸣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鉴池府,统制苗天宁不肯,杨鸣使手段得到苗天宁的令牌,调兵赶往鉴池府,但那些雍州军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军覆没!”
  “可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战里!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节大将军下令,命谭广闻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支援牧神山,但这道军令,葛大人没有收到,谭广闻被吴岱催促支援鉴池府之时,更有杜琮假传军令,说大将军命他先行支援鉴池府,再去龙岩,可是……”
  “可是谭广闻不熟悉龙岩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军三万人……命丧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风雪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呼啸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紧袖间的指节,作为当年在玉节大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葛让亦听得肝肠俱损。
  “蒋御史!你这是何意!仅凭你手里那不知来路的认罪书,你官家面前便说得好像真的似的!当年雍州的军报难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难道会不知?”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率先站出来,“当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鹤雪为亲王的旨意也是铁证!你却说说,你这个当初在雍州将徐鹤雪凌迟处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也不是蒋御史究竟是听了什么话,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认罪书,如今谣言正盛,蒋御史为何要在此时再添一把火?难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说道。
  “你们不必在这里打机锋,”
  蒋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样年轻的后生,如今关在夤夜司的还有六十余人!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借着他们,来震慑所有敢为徐鹤雪翻案之人么?你们以为再没有敢的人,我却要告诉天下人,若要秉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便不能不敢!”
  孟云献在旁,心中震颤。
  君父从前不知道的事,纵是再多的人拦着,如今,也依旧堂堂正正地被人摆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着他,“蒋先明,是你亲自处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臣做错了事,不能不认。”
  正元帝寒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朕错看了你?”
  蒋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动,“自十六年前处死徐鹤雪后,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没做几年知州,便回京做了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这一生,臣一直以为臣在奉行一个为臣者的本分,为君,为民,臣这些年来一直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可是,原来臣这一路,踩的是靖安军的尸骨,饮的是玉节将军的血……”
  蒋先明眼睑湿润,“臣……在雍州,凌迟了我大齐最年轻,最好的玉节将军!”
  “蒋先明!”
  郑坚厉声,“如今此案尚未重审,你却已经下此定论!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蒋先明俯身一拜,寒风灌了他满袖,“恳请官家,重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案!”
  “我蒋先明,愿还给玉节大将军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
 
 
第118章 浪淘沙(三)
  蒋先明的话音方落, 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 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俯身作揖, “蒋先明轻信谣言,妄下论断,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 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 他蒋先明也要翻, 这是目无君父, 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 一双眼睛盯住葛让, 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么忘了,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说什么, 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 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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