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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