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
  “阿喜,我让你很辛苦。”
  他说。
  “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头发还披散着,便将他按到铜镜前坐下,双手一边拢起他的长发,一边说,“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徐鹤雪抬起眼,在铜镜里凝视她的脸。
  “今晚你做饭给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为他梳理发髻的动作没停。
  “好,”
  徐鹤雪轻应一声,“想吃什么?”
  倪素想了想,笑着说,“你问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记得要多作几道菜,今晚我们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发髻,再将那根白玉竹节簪入他的髻间,她俯下身,在铜镜里看他,“真好看。”
  徐鹤雪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腕。
  黄昏时分,青穹闷声不响,帮着将灶房里的菜摆上桌,倪素将温好的黄酒取来,看见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鹤雪,“你何时会做雀县的菜?”
  “我帮徐将军找雀县厨子要的菜谱。”
  青穹忽然出声。
  “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徐鹤雪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嗯”了一声,她夹了一块红烧栗子鸡,栗子香甜,鸡肉软烂,她抬起头,“很好吃。”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阿喜。”
  徐鹤雪握住她递灯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我们分离,我也不会自弃,相反,我照旧会做我想做的事,过好我的日子。”
  徐鹤雪下颌紧绷,他紧紧地抱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矛盾几乎快要将整个胸腔淹没,他既恨自己为欲念所束缚,以残魂之身,拥有了她,又可耻地想要这样拥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么也不能拥有了。
  “如果你还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时你能看见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这样我就知道,我抬起头的时候,该看哪一颗了。”
  倪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满目是纷扬的大雪,徐鹤雪轻柔的吻落在她发顶,“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什么,阿喜,我都为你祷祝。”
  哪怕化身为风,也一定不以严寒伤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线里藏了一分颤抖。
  若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身边。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往后也不会,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有一个小进士将军,是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强忍泪意,“我相信我这一生,总能看到这个人世还给你应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
 
 
第119章 浪淘沙(四)
  孟云献与黄宗玉等人在庆和殿外等到天黑, 贵妃想入殿侍疾,被黄宗玉领着一众官员拦住,贵妃气极, 梁神福在殿内服侍官家也没出来,她没有办法, 只得先回宫去。
  黄宗玉年纪比孟云献大好几岁,头发也几乎都白了,在雪天里站了这么久, 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厉害, 好些个官员连忙将他送回府里去。
  孟云献双腿也僵冷得厉害, 走路实在走不动, 裴知远将他送回孟府, 又被孟云献的夫人姜芍留下来吃炖羊肉。
  “今儿一大早,就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你的。”
  姜芍将一个蓝布包裹拿来。
  “什么人?”
  孟云献一边接过, 一边问。
  “没说。”
  姜芍摇头,随即去张罗夜饭。
  裴知远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着热茶, 看孟云献将那包裹打开来, 里面除却一卷书册,一封信件, 就再没有其他。
  孟云献随意地翻了翻那书册,他脸色微变, “敏行, 你瞧瞧。”
  裴知远放下茶碗,伸手将书册接来, 只翻几页,他愕然抬头,“孟公,这是满裕钱庄的暗账啊!”
  孟云献拆开信封,取出来里面的信笺展开,他一行一行字地看,“这是蒋先明送的,他说这是云京原先那家满裕钱庄的暗账。”
  “难怪之前夤夜司没有搜到,原来是落到了他手里……”裴知远仔细翻看,他发现蒋先明在书页上有颇多注解,“他一直在查这账上,除了吴岱以外,还有谁。”
  裴知远心中复杂。
  这本账册,他们也有,因为曹栋在他们手里,他们比起蒋先明,更轻易地便从曹栋口中知道,除却吴岱以外,被那帮代州官员供在上头的,还有潘有芳与南康王父子。
  “他在信中说,刘廷之所有的家人都被拘在牢里,唯独少了他的幼子。”
  “难怪蒋先明审他也没审出太多事,定是他的幼子,教人拿住了。”拿住刘廷之幼子的人是谁,这一点也不难猜。
  除了潘有芳,还能有谁?
  “他今日怎么不将账册……”裴知远说着,又骤然住口,炭盆里火星子噼啪迸溅,半晌,“孟公,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即便知道谭广闻的罪书很可能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蒋先明也还是只呈那份认罪书,而将账册交给孟云献。
  他在官家的面前呈上谭广闻的认罪书,是为了让自己认清官家对这桩十六年前的旧案的态度。
  他尚存了一分对于官家的期望。
  却也留了余地,不肯贸然将账册交出去。
  蒋先明,是铁了心要为玉节将军徐鹤雪偿命。
  羊肉在锅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热气扑人,但无论是孟云献,还是裴知远,他们都有些食不下咽。
  只吃了几筷子,就都没再动。
  “孟公,敏行知道,您心里难受,”裴知远手中端着一碗热酒,“敏行陪您喝酒。”
  孟云献没说话,端起酒碗来,与他两个挨着这锅子底下的炭火,烤得衣袍底下的双腿暖烘烘的,他抿了一口热酒,却觉得那股子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到胸腔,到胃里,就冷了。
  “敏行,刘廷之活不成了,他的嘴咱们撬不开,撬开了也无用,潘有芳这个人没有那么贪财,他之所以掺和满裕钱庄的事,除了讨好南康王父子,我猜他也是为了报复吴岱。”
  孟云献还记得那个雨夜,潘有芳谈及吴岱时,眼中的恨意几乎遮掩不住,“我已经查清楚,代州那帮官员送给潘有芳的钱,实则都被他用来补官家修道宫的亏空了。”
  潘有芳真的太惜命,与南康王父子为伍,他不能不贪,但他又怕有朝一日满裕钱庄的事败露,到时鲁国公是宗室,官家必不会重惩,但他与吴岱,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将在代州那帮官员那儿,通过满裕钱庄贪来的钱全都拿去补官家的亏空,如此一来,即便有朝一日,此事避无可避,终要暴露,官家也一定能留他,与他全家性命。
  此人真可谓八面玲珑,城府之深。
  裴知远听得心里难受得厉害,干脆猛灌了自己一碗酒。
  酒水沾湿裴知远下巴的胡茬,他放下碗,羊肉汤的热烟扑面,“我就不信,他还真能片叶不沾身?”
  “自然不能。”
  孟云献看着锅子里煮沸的羊肉汤,“本就不是个干净的人,做事,又怎么可能处处天衣无缝?在文端公主府的这桩案子里,死的不只是董耀的生父陆恒,还有窦英章。”
  “窦英章……”
  裴知远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当年潘有芳在居涵关做监军时,窦英章是他的亲兵指挥使,这个人跟着他回到云京,官家下令清点文端公主府财产的时候,窦英章是负责领禁军守在公主府中的人,陆恒之所以背上私自盗窃公主府财物的罪名,便是因为这个窦英章。”
  “后来,窦英章忽然暴毙,他家中却没有来京中扶棺,”孟云献站起身,“我派去窦英章老家的人回来说,在窦英章离世的前一两月,他一封家书寄回去,第二日,邻居就没再见过他的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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