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没问出一点儿消息来,更不知她兄长之前住在这客栈的哪一间房。
天色渐暗,云京的夜市显露出有别于白日的另一番热闹,棂窗挡不住瓦子里的丝竹之声,倪素却无心欣赏云京这番与众不同的风情,只吃了几口饭菜,她便搁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门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鹤雪睁眼,他艰难起身,哑声:“你进来。”
倪素听见他的声音推门而入,桌上燃的数盏灯烛皆是她先前为他点的,她走近,见徐鹤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脸色不好。”
倪素看着他,说。
“没事。”徐鹤雪抚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对面的折背椅坐下,灯烛在侧,她顺手再点一盏,“我来是想问你,你的旧友叫什么名字?如今芳龄几何?”
听清“芳龄”二字,徐鹤雪倏尔抬眸。
“倪素,我从没说过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烛光里,她依稀还能看见他衣袖边缘的绣字,“对不住,我见你衣袖上的字迹娟秀,所以……”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那位给他预备寒衣的,应是一个女子,毕竟一般而言,是没有男子会在寒衣上绣一个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这绣字应当是出自她之手。”
徐鹤雪说道。
“是我会错意了。”
倪素赧然,看着榻上端坐的年轻男人,他苍白文弱,连唇也淡得没什么血色,衣襟严整,风姿斐然。
徐鹤雪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身后那道棂窗外丝缕银光缠裹而来,其中却并无他白日放出去的点滴魂火。
他神色微变,本能地站起身,却不防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倪素只见他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扶他,这一相触,倪素握着他的手腕只觉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个寒颤。
但倪素没松手,将他扶到榻上,“你怎么……”
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她的话音倏尔止住,垂眼才觉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红的血迹,血珠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苍白的手,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
无声昭示他此时正承受着什么。
倪素松手,看着自己掌中沾染的,属于他的血液一点点化为漂浮的细碎莹尘,在烛火之间转瞬即逝,倪素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你帮我找兄长,会让你自己受伤?”
第12章 临江仙(六)
“我的伤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肤缓慢皲裂,满身的刀伤剑痕洇湿他的衣衫,徐鹤雪尽力拢紧衣袖,不欲让她再看。
他没有血肉之躯,身上的伤与所流的血,其实都是魂体受损的具象表现,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带着满身伤口,淌出殷红血液,但其实那血液,是他减损的魂火。
只要他在阳世动用术法,那么不论他生前还是死后所受之伤,都将成为严惩他的刑罚。
可这些,徐鹤雪并不愿对她讲。
“可是你帮我,的确会让自己很痛苦。”纵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态,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时比之以往又是何种情形。
难怪,从虹桥之上到此间客栈,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许多。
“我虽通医术,却于你无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愿让她碰,她只将双手放在床沿,“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你?”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后数盏灯烛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线为她的发髻镶上一层浅金的茸边。
“请你再点一盏灯。”
他说。
“好。”倪素闻声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盏灯烛,她放稳烛台回头,见徐鹤雪一手扶着床柱,缓缓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棂窗畔,丝线般的银光缠绕着一粒魂火。
“倪素。”
身后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找到了。”
云京夜落小雨,不减夜市风光,毡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闲谈之人,临河的瓦子里灯火通明,层层灯影摇落云乡河上,挂灯的夜船慢慢悠悠地从桥洞底下穿过。
街市上人太多,何况天子脚下,本不许骑马夜驰,倪素在人群里疾奔,绵软如丝的小雨轻拂她的面颊,多少双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她浑然不觉,只知道跟着那一粒旁人看不见的魂火跑。
云京城门犹如伏在晦暗光线里的山廓,倪素眼睁睁看着那粒魂火掠过城墙,她倏尔停步,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前,身姿笔挺,盔甲冷硬的守城军。
一阵清风吹斜了雨丝,天边闷雷涌动,倪素只觉被一只手揽住腰身,她抬头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又浓又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灯,顷刻乘风而起,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掠去城墙之上。
灯影在头顶轻轻一晃,城门处与城楼上的守城军几乎是同时抬头,却只见夜幕之间,雨雾愈浓。
风雨迎面,倪素看见其中夹杂莹尘浮动,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们快下去。”
哪知话音才落,徐鹤雪便脱了力似的,失去支撑,与她一齐坠向林梢之下。
雨声沙沙的,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睁眼,最先看见玄黑银鹤纹的衣袂,她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比打在她脸颊的雨要冷百倍的怀抱。
“徐子凌,你怎么样?”倪素立即起身。
徐鹤雪摇头,骨节修长的手指一抬,倪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发现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长怎么会在云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发不安,也更觉怪异。
“跟着它,就知道了。”
徐鹤雪扶着树干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来,淌过他的指节。
灯笼里最后一点焰光被雨水浇熄,倪素本能地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却又忽然停住,轻声询问,“我可以碰你吗?”
她记得方才在客栈中,他那份无声的抗拒。
徐鹤雪循着她声音所在的地方侧过脸,就好像在看着她一样,雨丝拂来,他半垂起眼帘,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着他伸来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
雨水顺着两人的指缝滴落,倪素扶着他跟着那粒魂火往前,虽无灯笼照明,但徐鹤雪身上浮出的莹尘却如淡月轻笼,令她足以勉强视物。
山间雨势更盛,闷雷轰然炸响。
残破的佛庙里,靠着墙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惊醒,眼下虽是孟秋,时节仍热,但乞丐在睡梦里被雨淋湿了破旧的衣裳,此刻醒来不免打一个寒颤。
庙里也不知谁点上了蜡烛,那么小半截燃着,小乞丐仰头,雨水顺着破碎的瓦缝递到他的脸上。
窸窣的响动传来,小乞丐闻声望去,看见他的爷爷正举着半截残蜡在佛像那儿细细地看。
“爷爷,您在看什么?”
小乞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探头,见朝他招手:“小子,你来看这菩萨的后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从草堆里爬起来,雨水顺着破瓦缝四处乱灌,弄得地上又湿又滑,他脚上没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过去,嘟嘟囔囔,“山里的菩萨,都是咱们这样穷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么好看……”
话还没说罢,小乞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爷孙两个一下回头,只见雨雾茫茫的山庙门外闪电惊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罗裙沾了泥水,雨珠顺着她鬓边的几绺浅发滴答,她的视线最先落在庙中那对乞丐爷孙身上,但又很快挪开,她提裙进门,四下张望。
爷孙两个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她。
老乞丐不防被蜡油烫了手,他嘶了一声,见那女子又朝他看来,他摸不着头脑,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山野佛庙,夜雨声声,冷不丁遇着个年轻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时在此的?可有遇见一个年轻男子?”
倪素鞋履湿透,踩水声重。
“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除了咱们爷孙,谁会到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来?”小乞丐先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风,潮湿积水。
可是倪素是追着那一粒魂火而来的,若她的兄长倪青岚不在这里,那魂火又为何会游离至此?
电闪雷鸣,短暂照彻破檐之下,闪电冷光与老乞丐小心相护的烛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见那一粒魂火。
她的视线追随着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萨身后。
魂火消失了。
雨水击打残瓦,淅淅沥沥。
倪素匆忙张望,可这间佛庙就这么大,除了残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来她的脸上,倪素浑身僵冷,猛地回头。
光影如刀割在菩萨彩绘斑驳的肩颈。
而它宽阔的脊背泥色与其它地方并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
乞丐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正茫然之际,却见那姑娘忽然搬起来地上的砖石用力地朝菩萨的后背砸去。
“你这是做什么?可不敢对菩萨不敬啊!”老乞丐吓得丢了残蜡。
倪素充耳不闻,只顾奋力地砸。
烟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砖石倏尔砸破菩萨的整片脊背,一块块泥皮掉落下来,那老乞丐忽然失声:“菩萨里头居然是空……”
这一刹,里头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没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话。
潮湿的雨水里,腐臭的味道越发明显。
闪电频来,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来半腐不腐的一只手,他吓得瞪大双眼,惊声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孙儿的眼睛,回头却见那个脸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两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停在半空片刻,倏尔手指蜷紧一个用力将那黑布彻底掀开。
雷声滚滚,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转身,几欲干呕。
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认得他发髻间的银簪,认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亲在他临行前亲手缝制。
大脑轰鸣,倪素嘴唇微张,颤抖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乞丐爷孙两个吓得不轻,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匆忙跑出庙门。
夜雨声重,四下淋漓。
倪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兄长……”
眼泪如簇跌出,倪素双手撑在泥水里,“兄长……”
扶着门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鹤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从他身边跑过那对乞丐爷孙根本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倪素?”
他轻声唤。
庙中尚有一盏残烛在燃,可那光亮不属于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听不到倪素回应,却听她呜咽声重,模模糊糊地唤着“兄长”两字。
夜雨交织她无助的哭喊,
徐鹤雪循声而摸索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她的身边。
他试探着伸手,逐渐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触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满手雨露。
她浑身都湿透了。
徐鹤雪触摸系带,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第13章 菩萨蛮(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萨庙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了,谁晓得那菩萨里头怎么封着一具尸体……”
光宁府衙议事厅内,杨府判绯服而坐,肩头还残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绒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尸房中见过的那具尸体一霎又没了胃口,将桃子搁下转而端起茶碗:“听说砸开菩萨后背,发现那举子尸体的,正是该举子的亲妹。”
“亲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风湿腿,听了这话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萨像中?”
连在庙中栖身的那对乞丐爷孙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儿去,又知道尸体就在里头?
“听她说,是兄长托梦。”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梦?”陶府判吃了一惊,手中的茶碗也搁到一旁,“这算什么说辞?不可理喻!”
“现如今,那女子人在何处?”
杨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皱起眉。
“正在司录司狱中,早前那乞丐爷孙两个跑来报官便惊动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实在不足以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泥菩萨庙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让田启忠先将其带进司录司审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