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肉,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 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妈妈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妈妈,钱妈妈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交子。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妈妈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
“你听我的话。”
倪素才开口,便被岑氏强硬打断,“你若真为我好,便趁早走,别让你二叔算计你,你去找你兄长,带他回来,到时再名正言顺地拿回咱们家的医馆。倪宗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风风光光的办我的身后事,至于家中的这些奴仆,等我一过身,钱妈妈自会替我遣散。”
钱妈妈不说话,却忍不住用袖子边儿擦泪。
交代完这些话,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气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说一句话,闭起眼,平静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着匣子,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她站起身,被星珠扶着走到门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炽热,铺在门槛。
“阿喜。”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岑氏的声音。
倪素回头,床幔挡着,她站在门槛处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听她道:“此道至艰,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钻营妇科的女子,多与下九流的“六婆”无异。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泪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里,影子静静垂落,她望着淡青床幔里的人,清晰地答:
“母亲,我不怕。”
第5章 雨霖铃(五)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倪觅枝携女婢穿过廊庑,还没走近书房,她回头接来女婢手中的热羹,上前几步停在门前。
“咱们大齐律法都准许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贪慕我倪家的家业,不惜为此做了多年的节妇,连县太爷都嘉奖她,还给她弄了一个贞节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进那门槛都难!”
房内又是摔盏又是怒吼,倪觅枝双肩一颤,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门。
“主君何必动怒,这几日小的看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儿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见您,也是会请您进门用茶的,如今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内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头谄媚道,“她病得起不来,那青岚郎君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业的机会么?”
倪家的家业原也丰厚,当年在泽州也算风光一时,只是在倪准,倪宗这对兄弟十几岁时,他们的父亲倪治光经营不慎,加之北边打仗,将家底赔了大半。
医馆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会赔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带着一家子人从泽州回到雀县老宅,用仅剩的家财重开几间医馆,又添置了布庄生意。
倪宗虽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许他与倪准一起学医,只是倪宗学得不好,常有错处,倪治光深以为他这条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让他们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与医馆都归嫡子倪准,而布庄生意则归倪宗。
可布庄生意哪里比得上老字号的倪家医馆?
这些年来,倪宗一直对此心存不满。
尤其倪准死后,倪家的医馆生意握在一个寡妇手里,每回他上门,他那孀居的嫂嫂,还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心中大为窝火。
“倪素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庶女,也是个棘手的祸患,”倪宗坐回折背样椅上,撇过脸迎向案上那一盏灯烛暗光,“她岑子淑难道真敢将咱们倪家的医馆交到那样一个女儿家手上……”
“主君,哪能呢,就没这样的理儿,再者说,”内知殷勤地奉上一盏茶,“女子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来茶碗,热雾熏染他脸上的皱痕,他一顿,抬起头来,微眯眼睛,“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里学她母亲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个郎婿。”
他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并不冷,但倪觅枝隔着单薄的门窗,却从父亲隐约的话声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她险些捧不稳瓷碗,回过神才发觉碗壁已经没那么热了,她拉住女婢的一只手,一股脑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觅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蓦地停步,跟在后头的女婢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懵懂地唤她,“姑娘?”
闪电的冷光闪烁入廊,雨雾交织,倪觅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过身,对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说,就说……”
她抿了一下唇,“让她近日不要出门,恐有强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礼,找来一柄纸伞,匆匆奔入雨幕里。
倪家祖宅。
钱妈妈早张罗着让人将行装收拾到马车上,如今正下着雨,又是夜里,倪宗遣来盯梢的家仆都在食摊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没人注意倪家祖宅后门的巷子,正是倪素离开的好时候。
“您别看那姓张的马夫老了,他年轻时也是走过镖,学过拳脚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让他送您上京去。”
钱妈妈给面前的少女撑着伞,替她拂去披风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个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儿时,多是钱妈妈在照看,她握住钱妈妈的手,“我哪里是一个人,张伯与星珠都陪着我,钱妈妈您放心,请您……”
倪素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请您照顾好我母亲,也照顾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钱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扶着她要往车上去,但倪素踩上马凳,回头望向半开的门内,一庭烟雨,灯影茸茸。
她忽然松开钱妈妈的手,从伞下走出,上前几步跪在阶下。
裙袂湿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头。
钱妈妈捂着嘴,侧过脸默默垂泪。
“这个星珠,怎么还不回来?”老马夫将马车套好,往巷子口张望了一番。
倪素被钱妈妈扶上马车,星珠迟迟不归,她心里也颇不安宁,便对马夫道:“我们去书斋找她。”
以往倪青岚在家中教倪素学医多有不便,便用攒下的银子在城东买了一间极小的院子做书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见了雨便临时起意,让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书斋的一副金针,还有几本医术也没来得及去取,家里的行装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奋勇,去书斋帮她取来。
星珠自小跟着倪素,也知道她将东西收在何处,倪素便叫上一两个小厮,陪着她一块儿去了。
夜雨渐浓,滴答打在车盖,老马夫驾车,轱辘匆匆碾过泥水,朝城东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灯笼,街上昏暗,进了巷子就更暗,老马夫凭着车盖底下摇晃的灯笼,看见书斋的院门外,有几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挤在墙根底下笑,见着有马车驶来,他们立即收敛了笑,脸色变得紧绷起来,推搡着身边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马车……”
有人虚起眼睛看马车上带“倪”字的灯笼。
暗处里被捆成粽子的两个小厮听见这声,立即挣扎着滚到了灯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