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从药婆那儿拿到东西,倪素立即乘车离开,但夜里的雨到底下得急了些,马车在泥泞的山道上陷了两次,蹉跎了不少时间。
  天尽黄昏,两个小厮将马车停在溪水畔,解开马来,让其在溪边食草饮水,倪素吃了几口小厮拿来的干粮,望着斜映在水面的夕阳发呆。
  此处距离最近的桥镇还有些路程,可天已经要黑了,两个小厮不敢耽搁,喂饱了马便又上路。
  路行夜半,眼看桥镇就要到了,赶车的小厮强打起精神,推醒身边人,正欲说话,却听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疾驰临近。
  另一个惊醒的小厮回头张望,月色之下,一片浸在光里的黑影伴随马的嘶鸣声更近,不知为何,小厮心头一紧,忙唤:“姑娘,后头来了好些人!”
  倪素闻声掀帘,探出窗外,果然见那片黑影临近,她心中也觉不好,却来不及说些什么,那些人轻装策马,比晃晃悠悠的马车快多了,很快跑上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来者竟有十数人。
  倪宗这回是真舍得了。
  “姑娘……”两个小厮哪见过这阵仗,一见那些人手中的刀,吓得连忙往马车里缩。
  紧接着,为首的大胡子在外头一刀割下帘子,接着用刀锋取下挂在车盖底下的灯笼往车内一凑,旁边另一个骑马的身形高瘦的男人将画像展开来,眯起眼睛一瞧,“得了,大哥,就是她。”
  大胡子盯着倪素的脸,有点移不开眼,“都说这灯下看美人,是越看越漂亮,这话果然不错。姑娘到底是家底殷实的闺秀,没出过雀县,也不知道这一路可有比官道更近的山路,我们哥儿几个紧赶慢赶,可算是将你给逮住了。”
  “倪宗给你们多少钱?”倪素靠在最里侧,盯着那挂了一盏灯笼的利刃,强迫自己镇定。
  “怎么?姑娘也有银子给?”那大胡子吊儿郎当的,在马背上用一双凶悍的眼睛审视她,“咱们可不是仨瓜两枣就能打发得了的。”
  “倪宗给得起,我也给得起。”
  倪素手心满是汗意,“只要诸位不再为难于我。”
  “大哥,她一个逃婚的姑娘能有几个钱?”那瘦子瞧着倪素一身衣裙还沾着泥点子,发髻也唯有一枚珠花做衬,可视线再挪到她那张脸上,瘦子嘿笑起来,“要我说,她这般姿色的小娘子我还没见过,若是卖了,只怕价钱比那财主开得还高呢!”
  “你们敢。”
  大胡子本被瘦子说得有点动摇,却听得车内那女声传来,他一抬眼,见那小娘子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正抵在她自己颈间。
  “有话好好说嘛……”瘦子傻眼,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遇到他们这群人,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还拿得稳匕首。
  “我知道你们所求的不过就是钱,我给得起比倪宗更高的价钱,愿意花这个钱来保我的平安,可若你们敢动别的心思,我便让你们人财两空。”
  倪素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那大胡子的神色,见他果然为难,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倪宗要的是活口。
  她立即道,“我死了,我藏的钱你们也不知道在哪儿,我这两个仆人他们也不知道,倪宗那儿的钱,你们也得不到。”
  “大哥……好像还真是。”瘦子挠了挠头,再看倪素颈间已添一道血痕,他有点恼怒,“我说你这小娘子,还真他妈烈性!”
  大胡子锐利的目光在倪素脸上扫视,他似乎仍在忖度,而这一刻的寂静于倪素而言无疑是煎熬的,她沉默与其相视对峙,不敢放松半分,后背却已被冷汗湿透。
  两个小厮抱着脑袋更是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
  “你说的是。”
  大胡子冷笑一声,“可老子最烦女人的威胁,既杀不了你,那就杀你一个小厮先洗洗刀!”
  若不见血,只怕还真不能叫这小小女子知道什么是害怕,只要她吓破了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条件了。
  “你住手!”
  倪素眼见那大胡子刀锋一转,灯笼滚落在车中,那刃光凛冽,直直迎向其中一个小厮的后颈。
  灯笼的光灭了。
  这一刹吹来的夜风竟凛冽非常,骑在马背上的瘦子被扬尘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何后背阴寒入骨,他一转头,只见郎朗一片月华底下,他们这些人的包围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
  “大哥!”
  瘦子吓得不轻,才喊了一声,寒风灌入口鼻,堵了他的话音,那人手中一柄剑脱手,从他颊边掠过,刺穿大胡子的腰腹。
  大胡子完全没有防备,他的刀锋离小厮的后颈还差半寸,却忽然停滞,一名小厮抬头,正看见刺穿他腹部的剑锋,小厮吓得惊叫起来。
  倪素浑身僵冷,她看着那个身形魁梧的大胡子瞪着双目从马背上摔下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玄黑的氅衣随着那人的步履而动,露出来底下雪白的衣袂,他银冠束发,侧脸苍白而无暇,浓睫半垂,俯身在死去的尸体身上抽回那柄剑。
  瘦子看见他的剑锋,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诡异了。
  悄无声息地出现,但这杀人的手段却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发害怕,但周围其他人已经一拥而上,他也只好冲上去。
  马蹄声乱,惨叫更甚。
  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头去看,而倪素趴在马车的帘门边,只见贼寇接二连三地从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凛冽的风也退去,蝉鸣如沸。
  倪素见那些受惊的马匹逃窜跑开,有一个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贼寇之间。
  她大着胆子从车上下去,双膝一软,她勉强扶住马车缓了一下,挪动步子朝前去。
  月华银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绣线飘逸。
  倪素蓦地停住。
  大钟寺柏子林的种种盘旋于脑海。
  倪素不自禁后退两步,却见他稍稍侧过脸来,眼睫眨动一下,手中所持的剑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无丝毫神采。
 
 
第7章 临江仙(一)
  也许是他周身自有一种严冬的凛冽,倪素看见伏在他脚边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流淌,竟在月辉之下弥漫着微白的热雾。

  山野空旷,唯蝉鸣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听到身后传来一名小厮惊恐的叫喊,她回过头,见那两人趴在车门处,抖如筛糠。
  倪素再转身,山道上死尸横陈,而方才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她浑身冰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地回到马车上,从包袱中取出来一些交子分给两个小厮。
  “姑,姑娘,是谁救了咱们?”手里捏着交子,其中一个小厮才后知后觉,抖着声音问。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们是跟着我出来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如就拿了这些钱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厮有些犹豫,却被身边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话音止住,想起那柄差点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里仍后怕不止。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皮肤黝黑的小厮按着另一个小厮的后脑勺,两人一齐连连磕头,连连称谢。
  这一遭已让他们两个吓破了胆,而云京路遥,谁知道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倪素知道这两个人留不住,她看着他们两个忙不迭地下了车,顺着山道往漆黑的旷野里跑,很快没了影子。
  而她坐在车中,时不时仍能嗅到外头的血腥气。
  马车的门帘早被那贼寇一刀割了,月光铺陈在自己脚边,倪素盯着看,忽然试探地出声:“你还在这里吗?”
  她这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
  炎炎夏夜,忽来一阵轻风拂面,吹动倪素耳畔的浅发,她眼睫微颤,视线挪向那道被竹帘遮蔽的窗。
  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她几乎屏住呼吸,大着胆子掀开竹帘。
  极淡的月光照来她的脸上,倪素看见他站在窗畔,整个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种趋于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会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样,顷刻融雾。
  倪素倏尔放下帘子,她坐在车中,双手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寂静过后,她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跟着我?”
  微风轻拂,像是某种沉默的回答。
  倪素侧过脸,看向那道竹帘,“你为什么跟着我?”
  “非有所召,逝者无入尘寰。”
  帘外,那道声音毫无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亲手烧掉的寒衣,她唇颤:“是一位老法师,他请我帮他的忙。”
  倪素如梦初醒,从袖中找出那颗兽珠。
  “你手里是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探出窗外。
  竹帘碰撞着窗发出轻微的响,极年轻的男人循声而偏头,他的眉眼清寒而洁净,试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凉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浑身一颤,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暂一瞬,她双指间的兽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无神,手指略略摩挲兽珠的纹路,眼睑微动:“是他。”
  “谁?”
  倪素敏锐地听见他笃定的两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没听过“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说法,应该是黄泉亦或地狱,可土伯,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设计这一局,引她招来这道生魂?
  “你此时不走,或将见官。”
  兽珠被从外面丢了进来,滚落在她的脚边,倪素被他这句话唤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将有人来。
  倪素只好拾起兽珠,生疏地拽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终不得要领,却不敢耽搁,朝着一个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桥镇的城廓,倪素才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庙中燃起一盏灯烛,倪素抱着双膝坐在干草堆中,恍惚一阵,泪湿满脸。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钱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经发觉岑氏卖了田地庄子,也知道那笔钱在她手中。
  这无不说明一件事。
  母亲,去了。
  眼眶红透,倪素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忽觉后背清风拂过,她双肩一颤,本能地坐直身体。
  她没有看向身后那道庙门,良久,却出声:“你为什么帮我?”
  声音里有一分压不住的哽咽。
  庙内铺陈而来的焰光虽昏暗,但照在徐鹤雪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空洞的眸子竟添几分神光,他挪动视线,看清庙门内背对着他,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那个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冷不丁的一问,她没有回头,却如实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鹤雪一怔。
  人间一月,即幽都半载。
  他在幽都近百岁月,而人间才不过十五春秋。
  倪素再没听见他说话,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却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问:“为什么那日大钟寺外柏子林中,我会在你身后看到我兄长的影子?”
  “也许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鹤雪立在檐下,声线冷淡。
  “什么意思?”倪素这么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过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你是说我兄长他……”
  烛焰闪烁,门外那道原本比月光还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真实。
  “幽都与人间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丛常有新魂出没,其中也不乏离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离魂之症,才会有零星如萤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亲方能得见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长怎会患离魂之症?”倪素心中乱极,想起母亲的嘱咐,她眼眶又热。
  也不知母亲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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