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老马夫认出被捆的两人,又辨认出那几名小厮中其中一个,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边的,他回头,“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帘,那小厮目光与她一触,胆战心惊,转身便要跑进院门里去通风报信,哪知老马夫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挡住他的去路。
  “张伯,给我打!”
  雨势更大,淹没诸多声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顾不上撑伞,没有马凳,她提裙跳下车去崴了一下脚踝。
  跟着倪青文的这几人都跟瘦鸡崽子似的,张伯将他们按在水里痛打,倪素则忍着疼,快步进院。
  “救命,救命啊……”
  紧闭的门窗内哭腔凄厉。
  细眉细眼的年轻男人按着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识相些,与其做她倪素的女使还不如跟着我,她没了兄长,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业,迟早都是我的!”
  星珠满眼是泪,尖叫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迫于男女气力的悬殊而挣扎不开,男人扯开她的衣衫领子,绸裤半褪,他狞笑着,正待俯身。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踹开。
  倪青文吓了一跳,电闪雷鸣,他不耐地转头:“谁他妈……”
  冷光交织,迎面一棍子打来,倪青文鼻骨痛得剧烈,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痛叫着,看清那张沾着雨水的脸。
  “倪素!”
  倪青文认出她,当即铁青着脸朝她扑来夺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时躲开他,正逢张伯跑进来,拦下倪青文,与他撕打起来。
  星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直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将她扶起来,抱进怀里,她眼眶里积蓄的泪才跌出,她大哭起来:“姑娘,姑娘……”
  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还唆使小厮将她的右腿打断。
  倪青文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力气还不如张伯这个五旬老汉,被张伯打得连声惨叫。
  倪素充耳不闻,帮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着她的关节,温声道,“星珠,你忍着点。”
  话音才落,不等星珠反应,手上忽然用力,只听得一声响,星珠痛得喊了一声,眼圈儿红透。
  星珠浑身都在发颤,那种被人触摸的耻辱感令她难以扼制心头的呕吐欲,倪素轻声哄她,倪青文鼻青脸肿的,被张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医馆迟早都是我们家的!你算什么东西,不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你竟还敢打我!”
  倪素松开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临下般,盯着他。
  水珠顺着她乌髻一侧的珠花下坠,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莹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给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摇尾乞怜,你只怕也不愿大度地放过我。”
  倪青文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听见她的声音,迟缓地抬眼,面前的这个少女一身衫裙湿透,湿润的浅发贴在耳侧,那样一双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颊沾着水泽。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从那张伯的手中接过棍子来,他瞪大双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脑,话音戛然而止。
  张伯见倪素丢了棍子,去外面的药篓子里翻找了一阵,用绣帕裹着嫩绿团花状的茎叶进来,他唤了声,“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伤着,只怕不便与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县,”倪素将帕子连带着包裹其中的草叶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里,“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张伯看她抬脚,绣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茎里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满手。
  “星珠的家乡栾镇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与母亲逃难至此,母亲病逝后,她没了生计才来我家做我的女使,听说她在栾镇还有个亲戚在,我给您与她留一些钱,请您送她回栾镇,您最好也在栾镇待着先不要回来,避一避风头。”
  倪青文有个极厉害跋扈的妻子,他家里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济才好了许多,即便他今夜在这里吃了哑巴亏,只怕也不敢声张,而倪宗新娶进门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里是个小子,倪宗碍于儿媳妇娘家的面子也不许倪青文纳妾,又讨厌他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做派,这个节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状,却一定会私下里报复。
  呆滞的星珠听见倪素的这番话,她动了动,视线挪来,却先看见从绣帕里落出来的茎叶。
  五凤灵枝,药称漆泽,能清热解毒,镇咳祛痰,对付癣疮,但它根茎的新鲜汁液却有毒,沾之皮肤溃烂。
  星珠跟着倪素,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会认不得这东西。
  外头药篓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晾晒的草药,也都是她去找药农收来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唤了一声。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还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齐的律法里也没有一条可以为她讨回公道。
  雨雾茫茫,在门外的灯下忽浓忽淡,有风鼓动倪素的衣袖,她回头来对上星珠红肿的双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只手碰的你,我就让他哪只手烂掉。”
  庭内的槐树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浓浓的一片阴影里,年轻的男人拥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靠坐在树上,身上穿着一件与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领子的玄黑氅衣,里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浅薄暗淡的灯影底下,却是一团无人发现的莹光。
  他在枝叶缝隙间,静默地望向那道门内。
  清冷的眉眼之间,尽是严冬的雪意。
 
 
第6章 雨霖铃(六)
  雨下了整夜,东方既白时才将将收势。
  倪家祖宅里的消息一送来,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带着妻子柳氏,女儿倪觅枝与儿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时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门外问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时去的。”老内知一面用袖子揩眼泪,一面哽咽着答。
  倪宗抬头,看见门内柳氏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扫,只瞧见一旁站着个钱妈妈,他皱起眉头来,这才想起自己进院以来,除了这位老内知与那钱妈妈以外,竟没再见着一个奴仆。
  就连他那个侄女儿倪素,竟也没露面。
  “府里的奴仆呢?还有我侄女儿倪素呢?”
  倪宗觉得很不对劲。
  “夫人临终前将府里的奴仆都遣散了,”钱妈妈闻声,从房中出来,朝倪宗揖礼,又接着道,“至于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着自己走,昨日就将她支去了大钟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为夫人祈福,咱们这儿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时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这对假母女哪里来的这些情分,但眼下这当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又招手叫来自己府里的内知,让他带着自己府中的奴仆们过来张罗丧事。
  倪宗心中有气,气岑子淑死前还给他添堵,明知她自个儿的身后事少不得人张罗,竟还先遣散了奴仆。
  不过转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后,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家业便要名正言顺地落到他倪宗的手里,她咽不下这口气,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却仍带悲色,见着一个小厮躬身从旁路过,他踢了那小厮一脚,“青文呢?这节骨眼儿他跑哪儿去了?快带人去给我找!”
  “是!”
  小厮后腰挨了一脚,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里忙活了半日,他也没等着倪素回来,却听内知回禀说,倪青文正在倪家医馆里。
  倪宗赶到医馆里,儿媳田氏正哭天抢地,“哪个天杀的,竟对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么狠手?
  倪宗走进堂内,穿窗而入的阳光照见倪青文那只皮肉溃烂的手,他只观一眼,瞳孔微缩,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坐堂大夫是个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过了身,他对这位二爷便更恭敬许多,“二爷,青文郎君这是沾了猫儿眼睛草的汁液。”
  猫儿眼睛草是当地药农喊的俗称,它正经的名字是五凤灵枝,晒干用作药,便称漆泽。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处,就这么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脸色煞白,说话声线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点儿也不敢透露实话。
  “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倪宗怒从心头起,指着倪青文,见他那只手血淋淋的,他把头一偏,没骂完的话咽下去,又催促着大夫,“你快给他上药啊!”
  大夫连声称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创口,便唤药童取来伤药。
  “老爷!”
  倪宗府里的内知满头大汗地跑进门,也不顾上歇口气,“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庄子上查账收田,哪晓得大房的田地庄子全被转卖了!”
  什么?
  倪宗只觉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卖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员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经的手段,小的还差人去李府问了,说是前些天岑氏身边的钱妈妈亲自料理的这些事。”
  内知气喘吁吁。
  “岑子淑!”
  倪宗回过神,怒火烧得他面色铁青,拂开管家的手,他在堂内来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儿?岑子淑换了那些钱,除了留给她还能给谁?”
  “老爷,咱们遣去大钟寺的人也回来了,祖宅那儿根本没人去大钟寺传话,最要紧的,是那素娘根本没去大钟寺!”
  内知擦着额上的汗,愤愤道。
  “没去?”
  倪宗胸腔内的心突突直跳,他心中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去什么大钟寺?我昨儿可在外头见过她!”倪青文瞧着父亲那越发阴沉的脸色,他剧痛之余,不忘颤着声音添一把火,“她和倪青岚兄妹两个在外头有一个书斋,她昨儿就去了那儿!我还瞧她收拾了几样东西,若她昨夜没回府,只怕是带着那些钱跑了!”
  “你既瞧见了你为何不回来告诉我?你在外头喝什么花酒?要不是看你手伤着,老子非打断你的腿!”倪宗气得一脚将坐在椅子上的倪青文踹到地上。
  倪青文昨夜本就在书斋挨了打,正被倪宗踹中衣裳底下的伤处,他却不敢声张,见妻子田氏俯身,他便要伸手借她的力起来,哪知她径自拽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倪青文,你去喝花酒了?”
  “没有,没有……”
  事实上倪青文在去书斋前是喝了的,但他哪敢跟田氏说实话。
  田氏仗着娘家对他家的救济,在倪青文这儿是跋扈惯了的,哪肯跟他罢休,医馆里一时闹腾极了,倪宗也懒得管,他快步走出门去,靠在门框上,俨然气得话也说不出了。
  “老爷,依着郎君的意思,素娘是昨儿夜里才走,可那会儿雨势不小,怕是走不远的,如今才过午时,叫人去追,也是来得及。”
  内知跟出来,低声说道。
  “叫人?”倪宗停下揉眼皮的动作,“你的意思,是叫什么人?”
  内知神秘一笑,“听闻城外金鹊山上有强人出没,他们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主儿,若老爷肯花些钱,让他们去,指定能将人带回来。”
  倪宗沉思片刻,纵然平日里百般吝啬,但这会儿他只要一想起大房那些变卖的庄子田地加在一起值多少钱,他便蜷紧了手,“此事你赶紧去办,但你绝不能与那些人说她身上有什么,只说她是逃婚的,务必让他们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内知应了一声,瞧着倪宗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可眼下,岑氏的丧事,咱们还办么?”
  倪宗闻言,脸色更加不好。
  谁让他的兄长倪准当年治好了县太爷身上的顽疾呢?县太爷对他们倪家大房一向是多有照拂,岑氏这一过身,只怕县太爷也要来吊丧,倪宗要想将倪家的医馆名正言顺地都握进手里,便不能撒手不管。
  他脸颊的肌肉抽动,咬牙道:“办,还得风风光光的,给她大办。”
  ——
  倪素昨夜送走张伯与星珠后,也没立即离开,而是让两个小厮回去找了马车来,先去了枣花村寻一个药婆,那药婆手中有她半生所见女子隐疾的详细记载,也有她年轻时从旁的药婆那儿学来的土方子手段。
  倪素一月前便付了银钱给她,让她请一个识字的人,她来口述,记下自己半生的所见所闻,药婆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年纪轻轻还没成亲便敢与她们这些人来往的姑娘,加之又有相熟的坐婆引见,她便满口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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