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内,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声如雷。
倪素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掀帘走到客栈的后院里。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院中,倪素看见徐鹤雪站在那儿,他身上没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洁净如雪。
被廊庑里的少女注视着,徐鹤雪清寒的眸子里流露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指稍稍一动,倪素只觉这院中的月华更如梦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点滴莹光从他的衣袂不断飞浮出来,很浅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还淡。
倪素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晒月亮……就可以吗?
倪素满目愕然,几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内的年轻男人,不,应该说他还尚是个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时身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莹尘里,且带疏离,又具神性。
“你一点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触碰点滴莹尘,只顾仰头,却不知她手指相触一粒莹尘时,他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莹光也晃动了一下尾巴。
“我觉得……”
倪素仰望着飞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样。”
第11章 临江仙(五)
云京,集天下繁华于一城,帝居壮丽,芳桂祥烟。
今日天阴,瓦子里乐声隐约,云乡河上虹桥宽阔,两旁的摊贩们顾不上吆喝,一个个地都在朝不远处的御街上张望。
河上行船,船工们也心不在焉,都抢着往那处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堆青绿朱红的颜色里,那道紫色显眼极了。
“不是孟相公还能是谁?”光着膀子的大汉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孟相公从文县回来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却还不忘亲自来迎旧友回京。”
“哪里还算得是旧友哟。”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在桥上言之凿凿,“当初两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就在那城门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再说,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经的宰执,而那位张相公呢?这一流放十四年,听说他儿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两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来,却屈居与他恩断义绝的故交之下,拜参知政事,是为次相,这两人如今在一块儿,只怕是不好相与的。”
说话间,众人只见干净整洁的御街尽处,有一架马车驶来,那马车破旧而逼仄,沾满泥泞。
老马夫驱赶着马车近了,风拂起破了洞的帘子,隐约显露端坐其间的一道人影。
“张相公来了。”
一名绿服官员瞧见那马车,便露出笑脸。
而立在所有官员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约五十余岁,鬓边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静默地看着那架马车停稳,马夫扶着车中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出来,他脸上才不由露了些诧色。
奉旨前来迎次相张敬回京的一众官员中,也有几个张敬早年收的学生,十四年后再见老师,几人皆是一怔,随即红了眼眶。
张敬比他们印象中的模样老得多了,后背稍显佝偻再打不直,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癯又松弛,这几步路走到他们前来,还要拄一根拐。
其实他也只比孟相公孟云献年长五岁,但如今却是伤病加身,不良于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见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转。
“有劳孟相公与诸位前来相迎,张敬谢过。”张敬错开眼,稍微一颔首,极尽疏离的态度令场面一度有些冷却。
张敬不作停留,步履蹒跚地往前,聚在一处的官员们立即退到两旁,他的几位学生哭腔哽咽地连声唤“老师”,张敬也不理。
“张相公。”
才行过礼,却生生被忽视的一名绯服官员重新站直身体。
张敬停步,回头,他仔细端详了那名官员的容貌,视线定在他长在鬓边的一颗黑子痣:“是你。”
“下官蒋先明,不想张相公还记得,实乃荣幸。”蒋先明已至中年,蓄着青黑的胡须,端得一副板正的好仪态。
“如何不记得?我离开云京时正是你蒋大人春风得意之际,十四年过去,听说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
蒋先明迎着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张相公这话,可是还气我当初在雍州……”
“你别跟我提他。”
话没说罢,张敬神色一沉,打断他。
这一霎,场面更添剑拔弩张,御街上无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学士贺童不由愤声:“蒋大人,今日我老师回京,你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许老师再入两府,你当街如此,意欲何为?”
“贺学士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们这几位张相公的学生在旁,张相公为何理也不理。”蒋先明上前两步,声音却压低了些,“还是说,在张相公眼中,原有比你们几位,更重要的学生?”
“蒋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孟云献倏尔出声,见蒋先明垂首,又笑,“张相公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儿当街无状,他不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蒋先明闻声,再看向被他那几个学生护在中间的张敬,纵然华发衰朽,依旧气骨清傲。
片刻,蒋先明郑重再行一礼,这一番态度忽然又松懈许多,带些尊敬,“恳请张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当初离开云京前在城门处对下官那一番痛骂,先明今日诚心来迎相公,并非有意为难,十五年了,先明承认当初任雍州知州时,对逆臣徐鹤雪所行凌迟之刑罚实为民愤,也为吾愤,确有私心所致,大齐律法无剐刑在前,我先刑罚而后奏君,的确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蒋大人你的罪责么?”有名官员小心搭腔,“您当日所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为此耿耿于怀,那逆臣叛国,若非凌迟,也该枭首。”
“可我想问张相公,”
蒋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孟云献眼底的笑意淡去许多,但他没说话,张敬的几个学生正要帮老师说话,却见老师抬起手来,他们一霎噤声。
天阴而青灰,云乡河畔柳树成碧,瓦子里的乐声传至御街更为隐约,张敬双手拄拐,阔别已久的云京清风吹动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岁时,便已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作为张敬的学生,贺童为首的几名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
要说朝中官员最怕的,还得是这位以刚直严正著称的御史中丞蒋大人,他手握弹劾之权,官家且许其以风闻言事,不必有足够证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成为弹劾之词,上奏官家案头。
再者,谁又能保证他今日这番诘问,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蒋先明,敬迎张相公回京。”
话至此处,蒋先明的神情更为恭谨,他朝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员们来了又走,簇拥着当今大齐的两府相公往禁宫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为几队,陆陆续续地离开。
“徐子凌?”
倪素在桥上看够了热闹,才转过脸,却见身边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单薄,天色阴沉日光浅薄,而他发呆似的盯着一处。
“你看见谁了?”
倪素又回头,御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清风拂烟柳,满河波光动,这是徐鹤雪离开好多年,也忘记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这里,过往种种,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师。”
他说。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在永安湖谢春亭中,对他说“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来见我”的老师。
“你想见他吗?”
倪素问他。
徐鹤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脸上,半晌却道:“我这里仍有你兄长的魂火,只要我将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长行踪。”
这一路魂火毫无异样,正说明倪青岚并没有离开云京。
他话音才落,倪素便见他轻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比火星子还要散碎细小的光痕从他袖中飞出,倪素顺着它们漂浮的方向转过身,看见它们飞跃至云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楼瓦舍之后。
“要多久?”
倪素望着那片瓦檐。
细如银丝的流光在徐鹤雪指尖消失,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无数伤痕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淌进指缝,滴在桥上又化莹尘,他强忍痛楚,声线冷静:“魂火微弱,也许要些时辰。”
倪素回头之际,他收拢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迹浸润。
“与我兄长交好的那位衍州举子在信中提过他与我兄长之前在云京住过的那间客栈,我们不如先去那里?”
“好。”
徐鹤雪颔首。
倪素一到庆福客栈,便照例要了两间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楼与掌柜交谈。
“小娘子诶,先前的冬试是官家临时御批的一场会试,以往可没这先例,也是因着官家想迎孟,张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办了这冬试为新政选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们这儿住满了举子,其他客栈也是啊,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您问的那么一个人啊……”掌柜被问得头疼,连连摆手,“您要问我殿试的三甲,我还能跟您说出名姓来,只不过住在我这儿的,没一个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