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想承认,但她与顾赦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得多,许多东西或许改变了。拍卖会上,顾赦从身旁走过的时候,她便察觉到了——完全陌生的气息。
这股陌生来自顾赦本身,他似乎……不认得她了。
悠悠想起曾经打入顾赦体内的黑棋,心头一梗,抱头在床上翻来滚去。
可恶!
苍生棋……!
待发泄完悲愤,悠悠重整旗鼓坐起身,神识附在泥人身上,决定一探究竟。
小身影在她的操控下,很快没入夜色中。
*
萧善木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准确来讲,对方或许不是跟踪,只是碰巧在他踏入山庄时,也抵达了这里。
对方气息隐藏得很好,仿佛一块没有生机的石头,枯木,泥泞……若非天生敏锐的感知力,连他都无法察觉那树下细微的动静,也就不会发现,被一个小泥团尾随了。
倘若在路上,萧善木会一剑了结它,但对方已抵达庄门,说明行踪已经暴露,只能静观其变,挖出泥团庐山真面目。
他佯装不知,握剑迈入山庄。
躲在树根后的悠悠,捡起一簇足以遮挡身形的树梢,小心跟了上去。
“公子。”
廊檐下,萧善木握剑的手抬起,向站在廊间的青年行礼。
在顾赦开口前夕,他侧了侧佩剑,拇指拨鞘,铮亮的剑身无声亮出了小半截。
顾赦微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寒剑上倒映出的景象。
夜色浓郁,一个昏暗的墙角,悄无声息藏着个掌心大小的身影。
是个泥人,浑身圆滚滚的。
它似乎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紧张兮兮地蹲在墙角,偶尔探出小脑袋,朝这边望来,身旁放着与它差不多大的树梢。
大概是听到两人的交谈声,小泥人抬起脸,露出的腮帮涨鼓鼓,仿佛含着糖块,在角落探头探脑,格外憨态可掬。
灵魔界从不缺诞生出灵识的魔物,但这样灵动的泥物,还是头一个。
萧善木不动声色地合上剑鞘。
不知已被剑光捕捉到的悠悠,耐心地躲在角落,待远处廊下没了动静,才举起小树梢跟了过去。
她寻到书房。
室内明亮的灯火透过房门,在地板洒下一片光亮,门虽开着,悠悠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进去。
万籁俱寂的深夜,风都静了下来。
一片幽静中,悠悠躲在廊柱下,听到室内传来笔纸摩挲声,良久不歇。
她眨了眨眼,估摸顾赦在处理奏书,耐心地等了起来。
这一等,她昏昏欲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脑袋小鸡啄米似地点了下,才恍然醒来。
书房的灯已经熄了。
悠悠松开树梢,寻了许久,找到了顾赦的卧房。
房门紧闭,从窗户透出的烛光昏黄,渲染着夜间幽静。
室内许久没有动静,估摸顾赦已经睡下,悠悠操控泥人拾起一片落叶,踏叶从窗口悄悄飞了进去。
进入房内,一缕暗香扑面而来,悠悠嗅到的瞬间神识有些恍惚,险些从半空摔下来。
她定了定神,昏沉沉的脑袋才缓和了些。
室内连枝状的烛台上,燃着九盏幽火,一片寂静暗光里,不见任何身影。
略一犹豫。
踩着落叶的泥人慢吞吞朝床边飞去。
墨色帘帐垂落,将床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悠悠缓缓掀起帐角。
叶片飘落在地,小身影钻了进去。
趁人睡着,瞅一眼。
她就瞅一眼。
但顾赦不在,宽敞的大床上不见身影。
悠悠操控泥人踩着柔软被褥,小脑袋贴了贴枕头,试图探查有没有余温。
这时候,她发现枕下有株灵草。
是拍卖会上的镇魂草,纯黑叶片,草尖有一抹醒目的红,悠悠进屋嗅到的香味便是它散出的。
泥人五感微弱,都能嗅到暗香,可见香味之浓郁。
悠悠皱起眉头,拿出镇魂草细嗅了嗅,伴着眩晕感袭来,她心下微沉。
这似乎是有强烈安魂效用的灵草。
顾赦难以入眠吗,要买下这种东西放在枕边。
悠悠心事重重。
半晌。
靠坐枕边,背朝着床外的小泥人,使劲摘下一片黑叶,张开嘴巴,努力咬下一点叶尖,在嘴里嚼了嚼。
悠悠快被苦麻了。
但没等她呸呸,忽然察觉到背后异样。
她慢吞吞扭过身:“……”
床外,幽然灯火间,穿着银白里衣的顾赦面无表情地掀起墨帐,垂着眼。
“好吃吗。”他问。
第93章
悠悠怀里缺了尖的叶片, 无风颤了颤。
站在床边的青年身形高大挺拔,少年时过于瘦削,苍白到近乎病态的模样, 已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痕迹。
他穿着白色里衣,墨底腰封上绣着暗金卷纹,背对着灯火,五官轮廓清晰英俊,眉眼更为锋利,却不似少年时的阴郁冷漠,即使在幽光之下, 眸色也十分平静。
悠悠愣愣抬着脑袋,有些失神。
眼前的顾赦掀起帘帐, 漫不经心垂下眸,浑身透着一股疏离清贵。
这是悠悠印象中, 少年顾赦在清筠怎么都不会有的, 唯有尊为荒域君主,举荒泽全域之力才能养出的高贵王气。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在悠悠怔愣间,顾赦再次开口,声音仿佛一字字扣在她的心弦上。
“味道好吗。”
悠悠咂巴了下嘴, 摇摇小脑袋。
“不好。”
站在后方的萧善木,闻言若有所思。
会说话,能准确地回答问题, 看来不是炼制的傀儡。
“那么。”顾赦另手捻着落叶,淡淡地看着泥人, “你是何物。”
虽然早有准备,悠悠还是难以置信,起身朝顾赦走去。
“你不记得我了吗。”
神识大乱,悠悠操控小泥人走路都走得不顺畅,在柔软的被褥上没走两步,便摔倒了。
小泥人重新坐起来,整个人好像被摔得有些蒙。
“你不认识我了吗。”
顾赦注视着眼皮底下的动静:“我应该认识吗。”
悠悠半晌没说出话来,小泥人腮帮鼓了鼓,仿佛憋着气,眼睛一眨一眨的。
西湖水~泥人泪~~
悠悠心底拉起了忧伤的二胡。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顾赦小泥人是她,但理智拉住了这股冲动。
悠悠想起拍卖会上的擦肩而过,顾赦既然不记得泥人,多半也不记得她,如今对她是何印象尚不明确,贸然暴露身份,凭清筠少宗主这身份就会招来祸端。
何况……
悠悠抬眼,迎上顾赦的目光。
他垂着的眸,很深。
悠悠想到三年前,在山洞里的时候。
她紧紧抱住顾赦,少年倚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冷,黑眸被灰色笼罩,最后完全暗下,生机尽灭。
将苍生棋打入顾赦体内,并不轻松,她亲手挖出他的灵核,这是顾赦在修仙界沉浮十年,以魔族之身修仙的所有努力。
在破碎的灵核里,还有一枚小小的魔丹。
停留在他幼年时,被带到修仙界前的那刻,魔丹也碎了。
他的丹田里,最终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她打入的一枚苍生棋,蕴含着众生之力的黑棋。
苍生棋是众神器中最神秘的一个,三年里,悠悠找遍了所有关于苍生棋的记载,对其的了解也仅浮于表面。
苍生棋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黑白代表了世间万物,两棋是相对的,倘若以白为善,黑便为恶,以白棋为修仙界,黑棋便是灵魔界……
当日,她打入顾赦体内的是黑棋。
‘借黑棋里的苍生之力死而复生,这苍生便是灵魔界众魔,从此,便要承担为魔族众生立命之责,这是活下来的代价。’
悠悠听坎坎谈及这些时,不能完全明其意,但隐隐知晓,顾赦会站在修仙界的对立面,也是系统一直极力避免,甚至畏惧的局面。
悠悠派泥人来前,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前情形比最坏打算已好上许多,但她仍有些忧伤。
这抹忧伤笼罩着小泥人。
却传达不到注视着她的青年眼底。
泥人被逮住,放在了书案上,面前坐着好整以暇的顾赦,身后站着抱剑在手的萧善木。
“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顾赦手搁在案上,指尖轻扣桌面。
“说。”
沉默许久的悠悠,敏锐地嗅到一抹危险,如坐针毡。
显而易见,这问题倘若没回答好,前有狼后有虎,泥人今夜就要交代在这了。
换个泥人,悠悠神识或许就溜了,但这个小泥人,她舍不得。
略一思忖,悠悠抬头,明亮的烛火间,小泥人忽然眼泪巴巴。
“我是你捏的,能感应到你,才找到这来的。”
她努力哽咽: “我费劲千幸万苦,从修仙界漂洋过海来看你,你、你不能欺负我啊。”
顾赦没说话,萧善木冷峻脸庞露出几分惊讶。
“公子在清筠时的故物。”
“我这里还有证据。”悠悠嘟囔了句。
她操控泥人转了个身,露出圆圆的后脑勺,“这里还有、有你的指纹呢。”
可赖不掉。
顾赦盯着圆润的小脑袋:“我怎么不知,我有让泥物成精的本事。”
“那是因为。”悠悠眨了眨眼,试探性地抛出自己。
“我虽然是你捏成形的,灵识的诞生,却是清筠少主路杳赋予的,我咬了她一滴血,继承了她的意识。”
话落,悠悠紧张地看着顾赦,试图从他脸上神情看出一二。
但她失望了。
顾赦似乎还洞察她的意图,斜支着头,一张淌着烛光的英俊脸庞任她审视,毫不避讳地四目相对。
悠悠看来看去,只从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窥见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戏谑似嘲弄。
悠悠暗吐了吐舌,无奈地率先移开视线。
要是说少年时的顾赦,还能被人从神色探出一二心思,眼前这个,便是半点让人揣测不了。
悠悠不知这番说辞对方信了没,反正她暂时安全了,只不过,被关在了一个金色的小笼子里,变成了金丝泥,被留在卧房桌案上。
门外。
夜风拂过,顾赦立在檐下,披身的外袍长袖翻飞。
“先生以为,它所言有几分可信。”
“我未从泥人身上感觉到敌意。”
萧善木抱剑站在一旁,略一停顿,“或许是真的。”
顾赦捻着落叶:“这泥人,确实是我捏的。”
萧善木一愣:“公子有记忆了。”
三年前,他在灵魔界见到顾赦时,顾赦已经没了在修仙界的记忆,只记得幼时在乌霄殿的时候。
顾赦视线落在叶片上。
他不是失忆,只是在修仙界的记忆被冲散了,在无数苍生之念冲击下,过往记忆变得极为模糊。
他半垂眼帘,低沉嗓音徘徊在夜里。
“隐约有画面,窗户,落叶,缠着红线的泥人……”
“红线。”萧善木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泥身出自公子之手,灵识来自路姑娘,莫非……它是定情信物。”
顾赦不自觉用了力,手里落叶碎成两半。
他盯着从指尖飘落碎叶,片刻,凉飕飕的嗓音响起:“据我所知,习剑之人多一心钻研剑术,行如苦僧不通情窍,先生是三界剑修中佼佼者,还是莫要妄言。”
一个赋予灵躯,一个赋予灵识,小泥人还曾系着红线。
萧善木觉得大有可能是两人定情信物,但因拍卖会上,他试图让顾赦相信的东西,随着路杳认错人变成了泡沫,虽说白默默因仰慕一向喜欢模仿顾赦,但顾赦平日打扮,远在修仙界的路杳如何知晓,说到底,还是他理亏。
萧善木只好沉默。
两人在外的谈论,悠悠并不知晓,她打了个哈欠,迟迟没见到人影,索性躺在笼子里睡觉。
分出神识让真身、化身、泥人们同时行动,极耗精神,来灵魔界的路上,悠悠已经吃下了养魂丹,但神魂也经不起如此折腾,魂上承载的神识随之感到疲倦。
她附在泥人身上的神识陷入安眠,另一头,跟在殷寒陵左右的泥人,终于打起点精神。
殷寒陵来到关押她化身与白芙雪的地牢里。
泥人躲在袖中。
在他之前,同为天墓魔使的炎魔重焱,先来到了地牢。
一簇幽火照耀中,身着深红长袍的重焱,弯腰扼起白芙雪下巴,端详过后,眼睛微眯了眯。
“姿色果然上乘,看得我都心动了,想必荒泽那位会喜欢。”
他松开长指,边用丝帕擦手,边漫不经心地瞥向一旁的悠悠。
“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