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呈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觉得自己已经稳稳掌控了整个家族的兴衰。
对于以上这些,沈瑜只能说∶楼呈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他以为苏言清不过是一个势单力薄、没有建立枝系的落魄私生皇子,一根手指就可收拢拿捏。
哪里会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被恶鬼盯上,预备啃食血肉的可怜猎物。
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
沈瑜不熟悉苏言清,但她熟悉谢翕。
在下头人通传楼归荑登门拜访的半柱香后,沈瑜见到了进来观世镜以后的第三个熟人——陆霜意。
经历了先前苏言清给她带来的强烈震撼,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柔美面孔时,沈瑜的心中莫名平静许多。
甚至隐隐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楼归荑是来道歉的。
那jsg日在宫宴上,李平芜恼羞成怒要强行绑走苏言清时,只有楼归荑曾站出来劝阻。
同席旁观的贵女们都以为楼小姐心肠慈软,是见不得那戏子受辱才会出言相劝,并未想过两人或许早就相识且有不浅的私情。
李平芜自然也是那么想的,只不过她正当气头上,且对楼归荑完全没有什么人美心善的滤镜。
只觉得对方争着当这个出头鸟,不过是假惺惺的想做出些好名声。
当即狠狠的将楼归荑一把推搡到了地上,害得对方被脚边碎石划破了纤细玉手。
众目睽睽之下,闹剧始末有目共睹。
明明是郡主仗势欺人动手在先,现下却是被羞辱的楼归荑登门道歉。
沈瑜叹了一口气∶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原主的名声会坏成什么样。
楼归荑穿着烟紫色长裙,冲她微微福下身子,纤细柔弱的脖颈挺直,是楚楚可怜又不卑不亢的姿态。
“先前宫宴上是归荑冲动无礼,还请郡主宽宥,不要同归荑见怪。”
说着,不等沈瑜回答,又兀自咬了唇瓣低声祈求,“只是郡主绑走的那戏子,于臣女而言有过救命之恩,归荑心中实在挂怀难安,不知道郡主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这话自然是假的,苏言清并没有救过她。
如果是原先的李平芜听到这话,定会不管不顾的出言讽刺对方一顿,再恶狠狠的让她滚出郡主府。
说不定还会觉得那两人郎情妾意,害自己一厢情愿的闹了个笑话。
脑子一热就跑过去再将断了一条腿的苏言清毒打一顿,彻底得罪死未来新帝。
可沈瑜不是李平芜,她当然不会那么做。
说实话,有个人能帮她来开导开导苏言清,化解一下他心中的戾气,她高兴还来不及。
于是当即很好说话的冲着少女点点头,“他现下住在凌梅阁,我带你去吧。”
楼归荑讶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好说话,眉头微微一蹙又很快平静如初,“归荑在此谢过郡主体谅。”
夜色寂静,凌梅阁还亮着一豆青灯。
她和楼归荑打了帘子,前后脚进去。
只见先前还冷静自持的紫衣少女见到苏言清,一双眼迅速泛红,唇瓣打着颤。
那凄惶难抑的神色,倒比不声不响的苏言清看上去更痛苦几分,“你的腿怎么了,梅仙哥哥?”
说着再度上前几步,柔美坚韧的小脸上泪珠簌簌滚落,又凄凄唤了句,“梅仙哥哥……”
那声梅仙哥哥当真唤得情真意切,愁肠百转。
沈瑜进门时有意垂着眼,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想法,生怕打扰到了两人互诉衷肠。
怎奈八卦之心太重,一个没忍住,到底是错眼看过去。
哪知正对上摇晃不止的烛光下,那一双没有情绪的漆黑眼珠。
幻生·凡人戏子(四)
沈瑜一怔,假装左顾右盼的移开了视线。
心里却因为被抓包而愤愤着∶盯什么盯,悄悄话说得这么大声还不让人听了?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沈瑜在场,两人接下来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大多时间都是楼归荑在问,对方在答,但两人一个比一个温和有礼,让本该亲亲热热的场面显出了几分疏离。
不过嘛。
细究起来苏言清对待楼归荑的态度,还是比面对她的时候要强得多。
起码没有排斥和冷脸。
甚至在楼归荑又要红着眼眶流泪时,沈瑜从那人嘴里听到了一声极为温和无奈的,“归荑妹妹。”
啊。
想来是天冷了。
沈瑜不自觉的搓搓手臂,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一边又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个演技超标的好魔头。
从前是她,现在是楼归荑,这人倒是从来不对有利用价值之人吝惜情意。
然而换个角度想想,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
现下陆霜意和谢翕都被观世镜抹去了记忆。
在小世界里,他们都是没有婚约的自由身,不用再压抑对彼此的爱意,日后论及婚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倒是与沈瑜一心成全这对苦命鸳鸯的想法不谋而合。
就算观世镜结束后,谢翕想起一切又如何?
到时候佳人在侧木已成舟,怎么说都是他理亏。
届时她只需做出个伤心欲绝的样子,假装流上几滴眼泪,谢翕还有什么理由拖着她不放?
这么想着,沈瑜当即就决定给两人多留出一些独处的时间。
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很快就借口胸闷溜出门去。
院子里月影婆娑。
“胸闷”的沈瑜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拿着树枝玩儿起了爬蚂蚁。
等到楼归荑从房里出来,她才扔掉手里的树杈子站起身来。
悲催的是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她眼疾手快的扶住身侧的石案,没让自己当众出丑。
楼归荑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垂着一双哭过的眼,柔声向她辞行,“今日谢过郡主,梅仙哥哥这段时间就烦劳郡主多照拂。”
沈瑜满嘴答应,“那是自然。”
“那……归荑日后,还能过来吗?”
怎么不能?
沈瑜当即欢快的一摆手,“常来常来!以后你就把郡主府当作是楼府,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明日我就嘱咐下面的人,你若过府无需通传。”
楼归荑听完却是有些难堪的抿住唇∶“郡主……”
看对方这种反应,沈瑜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啊?
她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
就见对方面色更白几分,“归荑明白,是归荑考虑欠妥,言行冒失了。”
“不不不,你一点都不冒失!我是认真的,你以后真的得常来。宫宴上的事我反思过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打算不扭了。
苏言清只是待在郡主府养伤,养好了随时能走。”
“真的?”
“真的!”
……
目送那一抹烟紫色的身影淡去,沈瑜这才重新打了帘子进屋,准备随口嘱咐几句“早点休息”“有需要喊人”这种礼节性的话。
谁知一进门就看到那人正眉眼淡淡的捏着封未拆的信,放在烛台上烧。
信已经融了大半,露出里面精美雅致的描金桃花笺,隐约可见一个“梅”字。
不用猜,肯定是方才楼归荑给她的。
“你在干嘛?”
那人头也没抬,淡声道,“烧信。”
沈瑜∶“……”
她知道是在烧信,但能不能别这么坦诚,这样弄得她很尴尬。
她忽然有点同情起楼归荑来,对方那样满含情意的一封信,在苏言清眼里可能什么也不是。
一豆青灯下,那封未打开的书信化作了一捧余灰。
苏言清抬眼看她。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出着神,秀挺琼鼻下一双绯色菱唇不自觉咬住,露出半张秾艳过份的侧脸。
活像芍药花成了精。
他想起自己曾在旧园子里养过的一池白芍药,视若珍宝般,日日对着它发呆,更从来不许别人多看。
那一池清艳的芍药不知为何竟与眼前的少女开始融合。
他抿住唇,压抑住心头划过的一丝怪异情绪。
“郡主该回了。”
沈瑜回过神,才发觉房间的主人正对她冷冷下着逐客令。
她也并未发恼,点点头试探道,“那我明日早起再来看你?”
那人倒是罕见的没说什么回绝的话,一副默认的姿态,多少让沈瑜有点失望。
她扯扯唇,再次应承下来。
第二天沈瑜起了个大……晚。
睡过头了。
她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青丝和一双惺忪的杏子眼赤足下了床。
没唤侍女服侍,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就走到紧闭的寝殿门前。
推开门,院子里正站着一个挺拔如修竹的少年。
李时越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正垂着眼发呆,头顶树上的海棠花不知不觉落了满头。
听到推门的声音才大梦初醒般的转过了头。
待看清少女的单薄衣衫后,秀美的俊脸上迅速泛起一丝可疑红云。
但到底没忍住心中意念,不可抑制的就想朝少女走去。
“郡主。”
沈瑜站在廊下,半眯着杏眼打量那张已经明显消肿,显露出少年俊秀之色的脸庞,“你的伤势……看起来好多了。”
“嗯,郡主给的伤药珍贵,所以好得快……”
话音渐低,李时越的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到少女赤着的玉足上。
小巧莹白的一双足,趾头圆圆的,玉雪可爱。
倒是与那张娇纵秾艳的脸不太相像。
意识到自己在评判些什么,李时越一边斥骂着自己一边羞恼的移开眼,玉白耳垂愈加充了血似的红。
沈瑜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当他是叫日头晒的,一张俊秀的脸越来越红。
当即招手让他站到廊下的阴凉里来,“阿越,你离我近些。”
少年顶着一张飞红的俊脸挪动脚步,凑近那坦然而娇纵的郡主。
郡主正看着他,一双杏子眼像两颗乌润的水葡萄,睫羽长而上翘,皱着眉有些苦恼的样子好可爱。
“阿越,你今后想做什jsg么?”
他有点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怔忡着,“什、什么?”
“我是问,你今后想做什么样的人?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还是侍奉笔墨的文官?”
沈瑜觉得,先得给孩子找个目标。
她是来助越听栦在小世界里求得圆满、获得幸福感的,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生信念的人最容易过得浑浑噩噩。
昨夜睡前她想了许多,李时越没有父母亲人疼爱,她便给足他温暖与亲情;李时越被人抛弃无家可归,偌大的郡主府就是他身后的支撑。
至于友情、爱情,他日后也都会有的。
眼下,沈瑜比较关心的是对方个人的前途发展。
谁知道少年听后脸色灰白,嘴唇嗫喏着,“郡主的意思,是要赶我离开郡主府么?”
“……”
沈瑜有些无奈,第一次体会到养崽的不易。
这个世界的小病娇还真是很没有安全感啊。
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阿越,爹娘有不如自己有。
郡主府虽然是你的家,但再富贵的人家也有垮台的一天,要是过几年我变成一个人人可欺的落魄郡主,还有谁能护住你?你得多为自己的日后考虑考虑……”
“不会的!”
李时越忽然出声,定定望住她,语气却有些晦涩艰难,“郡主绝对不会……不会变成那样。”
少年沉默半晌,下了很重的决心,“郡主,我想当将军。”
随即又怕她不信般解释道,“我幼年父母尚在时,曾跟着武师父学过数载功夫,如果可以,我日后想当个将军。”
当了将军就没人敢欺负,就能、就能……
保护郡主。
那份隐晦深藏的私心让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心底发烫。
少女的清艳小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当将军好啊,上阵杀敌多么威风!不过你的武艺就不能再落下了,明日开始我就找来京中最好的武师父来教你,可不许偷懒!”
李时越的桃花眼晶亮,重重点头。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想到凌梅阁的那个,沈瑜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再不去就要被那人记恨死了。
他向来心思诡谲,爱把人往坏处想。
不像李时越,多么乖巧听话。
人一有了对比,就显得一方更为可贵,沈瑜越看自家孩子越满意,眯着杏眼笑开,“你先回去吧,日后若是有事找我我又不在的话,就去凌梅阁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