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在莉莉安这里的形象相当良好,不用他说的更多,看着文森特一副半遮半掩、难以启齿的样子,她就已经替他脑补出成堆不得已的理由。
“请放心,”莉莉安边给他倒茶边保证,“您帮了我这样大的忙,甚至愿意收容一个在雨天无处可去的人,我不会向第三个人提起魔方里的事。”
好像演得有些过火了,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狐狸伯爵趁着喝茶的功夫端详莉莉安的表情,她像是被吓到了。当然,也可能是在奋力抑制心中的羞涩。
看起来旁波的风气比他想象得还要保守,大狐狸低下眼睫,也许艾德蒙的情侣在热恋期做过的事情都比旁波一对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要多。
“是我冒犯在先,”文森特有点后悔,“抱歉,我让你难受了。”他朝莉莉安伸出手:“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大狐狸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经常因为文森特的调皮而给他小小的惩罚。“不要以为摆出一副眼角耷拉的无辜样子就能谋得宽恕,”他的母亲会用捆在一起的树枝敲他手心,“老实点,不许装可怜。”
想到这里,狐狸伯爵流露出一点怀念的神情。
莉莉安对于周围人的情绪变化向来敏锐,察觉到文森特似乎陷入某种伤感的回忆之中,她硬着头皮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下——不必说,为了保持朋友间的正常距离,她戴上了手套。
莉莉安的力气不能和兽人相比,文森特只觉得掌心像是被一支套着蕾丝的羽毛笔掠过。
克制!他的大脑如临大敌地下达禁令,文森特·诺福克还没和莉莉安·佩瑞熟悉到可以光明正大地手牵手!!今天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得够多的了,难道你想把人家在领回庄园的路上吓跑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文森特控住心里奔淌的幻想。来不及回味手中一触即逝的感觉,大狐狸开启了更安全的话题。“对了,”他理了理袖口,“我似乎还没和你说过庄园里的近况。”
只住着狐狸伯爵自己和一众仆从,占地偌大的诺福克庄园规矩得几乎不像个贵族的住处。没有勾心斗角意图上位的情人、没有关系混乱沾花拈草的旁支亲眷,也没有成天坐在主位上呼来喝去的装样家主。
“我从父母手中继承了爵位,”文森特语气淡淡,“但艾德蒙形势即将大变,承爵不见得是件风光的好事。所幸前面还有许多号大贵族顶着。”
大贵族本族的狐狸伯爵说起自己的坏话来毫无心理负担:“梦湖距离王都尚且有段距离,所以夺位的争斗眼下还没有波及到这里。但那些参与进去的家族和势力已经把王都的水搅得天翻地覆,跳得越高越危险,说不准新王即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关进黑牢。”
“可我只是个排不上号的存在,”大狐狸把茶杯放下,“诺福克家族也完全没有主动选择派别的地位,不必担忧,你可以放心待在庄园。”
文森特的表现太过平淡,再说莉莉安作为留学生也确实不怎么关注艾德蒙境内的政治新闻,经他一通简洁的分析,莉莉安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对方只是个恰好有个封号、但其实还要努力学习才能成为建筑设计师的小贵族”的设定。
她甚至没有多想想,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一抓一把理论上比平民也强不了多少的小贵族竟然能拥有梦湖这样的繁华城镇做封地。旁波王国册封的领主也很多,莉莉安很快把身份地位之类的丢在脑后,她更感兴趣的是对方口中的设计师事业。
“听起来很浪漫,”莉莉安的眼睛亮起来,“‘用石头和坚硬写诗’,据说建筑学院的入学考试都很严格,那些著名的教授还要学生递交自己设计出来的作品集以供参考。”
可以看看他的作品集吗?莉莉安就差把这句话顶在脑门上。
“集册都放在庄园,”文森特比比手势,“那些可是不轻的素描本子。”
不愧是他喜欢的人!伯爵心里的小红狐狸快乐地扭来扭去,多么清纯不做作!她甚至都没有旁敲侧击地再问一问更多的辛密,比如为什么诺福克家族只剩他一个,比如为什么他放着讨好上位者的路不走偏偏要去当个建筑设计师。
文森特窝心之余又有点难以言说的失落。他还以为莉莉安会发现这套说辞和现实不匹配而产生的漏洞,准备好的解释就盘旋在嘴边却迟迟没有讲出去的机会。
大狐狸觉得自己变得分裂,一方面希望两人之间继续维持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因为他见过太多谄媚或小心翼翼的做派;一方面他又希望莉莉安发现他隐藏的真实身份,这姑且可以称之为——雄性在求偶时的炫耀本能。
【快看,】这种本能在叫嚷,【我可以为你提供牢固的巢穴,可以奉上你需要或是想要的昂贵物品!请不要被别人引去目光,请毫不犹豫地选择我,我的心上人!】
但莉莉安确实对这方面不敏感。她的热情和纤细全部交付给戏剧波折的情节,被她圈在怀里的软枕简直是明示地用金线缝着显赫的徽章,可她只当那是什么艾德蒙近期流行的纹饰花样。
“那我就要打搅一阵子了,”走下马车,站在庄园的入口处她再度道谢,“我会在这几天就开始寻找工作和住宅,希望这段时间不会干扰到你。”
“怎么会,”终于把人骗进窝里的大狐狸得意到尾巴都要翘起来,“又是下雨又是赶路,天色也已经很晚,我先带你去房间休息吧。”
莉莉安就这样在文森特卧房的隔壁套间里安顿下来。
“会不会太明显了,”等在楼梯jsg边的查德管家轻声说到,“旁边就是您的房间,莉莉安小姐会不会——”
不会,狐狸伯爵笃定摇头,如果他没猜错,莉莉安的全副注意力应该已经被房间里的书柜角勾到飘飘然。
“她不了解这些细节,”即使她了解,大狐狸也有的是办法让她忽视掉这件事,“你告诉下人们,日常服侍的时候不要说漏嘴;另外,我也不想听到庄园里响起揣度的声音。”
除了厨房的琼斯,狐狸伯爵盘算起来,庄园里好像没几个能看顾莉莉安的侍女。他瞥一眼长相还算得上周正的管家,酸溜溜的醋劲顺着心肝脾肺就爬了上来。
“安排得力的女仆,”他吩咐到,“男性侍从……能隐身就隐身。”
嫌弃的眼风刮过查德的脸,兢兢业业的管家感受到来自主人的提防。
那还能怎么办呢,查德领命离去。
真想直白地告诉伯爵大人,黑狐管家腹诽,自己追不上伴侣就大方承认,拜托不要对着属下们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查德心里只有诺福克家族的荣耀!!
夜里。
也许是淋了雨,也许是情绪起伏过大,莉莉安在被子里发起烧来。浑浑噩噩中她梦到许多一闪而过的脸,模糊的背景中她听见艾伦冷言冷语的嘲笑。
“我以为你的贞操有多么宝贵,”艾伦抓起她的衣领,“就这样故作矜持地跟文森特住在一处?你们是不是早就在背地里媾和,而我还一无所知地要把你娶回家。莉莉安,你的父母和姓氏都会为你放.荡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不要否认,”艾伦使的力气越来越大,“你敢不敢让医生当着众人的面检查你的身体,你敢不敢让镜子照出你失贞的证明?!”
艾伦的脸变得扭曲而可怖,窒息的痛楚里,莉莉安从梦中艰难醒来。
甜味
守在莉莉安身边,大狐狸被连夜赶来的医生损友嘴到无可辩驳。
“你就非得——”麦迪逊找不出合适的词,“做了吗?仿佛没做。人家病了吗?确实病了。”
文森特鸵鸟般一言不发。他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剧烈,看着卧榻上烧到犯迷糊的莉莉安,狐狸伯爵恨不得穿越回几个小时前再梆梆给自己几下。
急什么!急什么!不和她贴贴也不会死掉一只大狐狸!
“你是才知道旁波的风气吗?”麦迪逊把水银温度计甩开,“那个艾……艾什么?”
大狐狸把莉莉安扶起来,“艾伦。”
“对,就是他,”麦迪逊边看病边叨叨,“没准艾伦到现在做过的都比不上你多,人家可还是莉莉安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你呢?你是谁?你就是个借着女巫魔方装相的戏精。”
不愧是狐狸,麦迪逊从随身药箱里拿药,想尽一切办法骗肉吃。
翻车了吧,医生在单片眼镜背后毫无风度地翻白眼,隔着几层赶上墙厚的衣服,顶多牵了牵人家的手——竟也把旁波长大的莉莉安吓到发高烧。
“我等着看人家醒了之后你怎么办,”麦迪逊啧啧称奇,“搞了这一出,莉莉安肯定巴不得明天就搬走,说不准人家宁可住桥洞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略微想象下流落街头凄风苦雨的莉莉安,狐狸伯爵的脸一寸一寸地黑下来:“看完病了吗?看完就赶紧写处方开药。在病患家里赖着不走是什么规矩,我怎么不记得医学院里还教过这种要求?”
麦迪逊从鼻子里冷哼出声。
“看完了,”他把药剂排在手边,“每天两瓶,饭后服用,中午和晚上各一次。”合好药箱,他拍拍文森特的肩:“病人没有太多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但某些大尾巴狐狸可不行,最近这周你最好连肉汤都别想。”
费劲尝了点淡汤结果却把人搞病的文森特:……
赶紧送他走,狐狸伯爵给管家使眼色,这么大个损友光是看着就心烦。
“你不送送我?”麦迪逊没个正形,“某人不觉得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隐患来源吗?”
沉着脸,大狐狸把医生送到庄园门口。
“知错就改才是好狐狸,”麦迪逊大言不惭地教育对方,“你知道现在的情况里你最该做什么吗?”
诺福克伯爵用眼刀冷嗖嗖地扎他。
“说说看,”大狐狸斯斯文文,“说不好我就把你送到王都。老兽王病入骨髓却仍在遍寻名医,你觉得我把你举荐过去如何?希丽萨王女没准会感激你的出现。”
麦迪逊难以置信。
“我不说了,”医生干脆迈步,“别忘了给她吃药,其他的祝您好运。”
——
房间里。
焦灼的混沌中,莉莉安勉强落回几缕意识。
眼前的墙纸和印象中的旅店墙纸并不相同,她躺着的卧具似乎也不是记忆里的标准宽度的床铺。
她好像正躺在一个颇窄的东西上面,左边的手臂稍微动弹一下就已经滑落下去。
空空落落地碰不到地面,寒冷沿着垂悬的手臂攀爬到半边身体。
她在哪儿?莉莉安心中聚拢起浓重的不安,像是被巨蛇缠绕的猎物,迷蒙的意识如同沼泽那样将她吞噬殆尽。
仿佛在钢丝上行走,莉莉安心生恐惧。坠落感在身边如影随行,冰凉和炙热交替着占领她的感官。
莉莉安想要让自己换到更舒服的姿势,但她只敢僵硬地保持着目前的状态,因为不清楚从“钢丝”上摔落后的结果。
会粉身碎骨吗?莉莉安缓慢地眨动眼睛,她的眼眶也很干热。
像是沙漠中蒸尽最后一滴湿润的干涸泉口,莉莉安觉得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情绪和恐惧塌方般掩埋住身躯。
一道不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姐,你醒了。”圆圆脸的侍女把她垂落的手臂塞回薄被,“谢天谢地!兽神在上,你都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有多吓人!你的脸红得像是烧着的炭火,额头、脖颈还有双手,你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是热热的。”
简直像块烤在炉子上的饼干。
侍女叽叽喳喳地讲话,但这种吵闹却让莉莉安彻底从臆想的恐慌里脱身。
她并没处在危险的境地,莉莉安退烧不久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起来。是的,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了箱子,她已经离开了艾伦。
风雨交加的时候,她在咖啡馆的香气和钢琴声中等待天晴;雨势转小的时候,她在朋友的帮助下暂时得到了落脚的地方。
她不在旁波,她是安全的。
莉莉安偏头看着圆圆脸的侍女。
“小姐的嘴唇都干裂了,”侍女用漂亮的银勺子盛水喂她,“我叫妮可,伯……文森特先生让我来照顾你。”
文森特——文森特。
他大概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莉莉安咽下勺子里的温水。莉莉安感激他的体贴,尽管梦里艾伦的话都是无稽之谈,但她暂时真的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子来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