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狐狸承认他的心里积存着阴暗的念头,但他一直把这些想法掩藏得很好。如果没有【美梦之镜】的横插一脚,没有幻境的催化和诱导,狐狸公爵自信莉莉安直到很久以后、甚至于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那些想法的存在。
“即使是最睿智的先知,”老诺福克曾告诫过大狐狸,“他们的心也一样不能做到纯洁无瑕。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要自甘放弃。你的内心是个隐秘而私人的存在,绝大多数时候,人们能够看到的只有你的行事。所以——”
所以只要他不表现出来,那间在翻修中新添的暗室就永远不会曝晒在日光之下。莉莉安不会想到漂亮的庄园里还隐藏着一个沉在地下的秘密,不会想到里面装满了沉重而冰凉的锁链,也不会据此认定文森特是个虚伪而矫饰的角色。
但一场意料之外的幻境让他的筹备和所谓的“本应该”落空。
“抱歉,”文森特不再试图和莉莉安衔接眼神,“是我的错,你大概不愿意和我再说话了吧。”
语言是件苍白无力的工具,大狐狸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一点。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辩护或者动用某些精辟漂亮的句子来为自己免去罪责。
莉莉安不是他的政敌,莉莉安也不是他要计算着抛出钓饵的所有人。
文森特不能允许自己用那些惯用的话术和策略来敷衍她,尽管那些做法实在很容易——
刺杀案留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大可以借着类似的理由不管不顾地把球踢回莉莉安那边。
文森特知道莉莉安真的非常容易心软,只要他半真半假地喊两句痛,她立刻就会紧张兮兮地牵着他的手,再把她那张可爱的小床让出来给他这个虚假的病号。
然后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翻篇结束。莉莉安会内疚地认为,他的伤口和那天小狐莉想多在外面走走有关——如果当时立刻就回到庄园,那么后面的事是不是就不再会发生?
一旦她这样想,两个人之间的攻守方位便会在瞬间发生调转。
可他没法这么做。
[那件事]
就像文森特拿她没办法, 莉莉安发现自己同样很难对眼前这只大狐狸硬起心肠。
瞧瞧他可怜巴巴的炸毛耳朵,瞧瞧他耷拉下去的眼角和尾巴,瞧瞧他蜷缩在小脚凳上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样。
文森特不该是这样的狐狸, 莉莉安想, 他该非常自然地用毛茸茸的尾巴圈住她,他该借着品尝水果挞的机会亲吻她, 他该在成功的偷袭后狡黠地再舔她一下。
他不该委屈又心惊胆战地团在小脚凳上, 或者更准确的说,她不喜欢大狐狸摆出一副好像两人下一秒就要分手似的表情。
她喜欢浑身弥漫着甜味的大狐狸, 莉莉安眨眼,就像大狐狸也喜欢来自她身上的甜甜的气息。
她真的、真的很想看到狐狸放松地向她露出笑意。
可是——可是她想要抽狐狸的心也是真实存在的。
两道声音在莉莉安心中叭叭争吵。
[要不就算了,他也不是故jsg意的。和他翻幻境里的旧账有什么意思, 【美梦之镜】在里面加工了那么多,难道幻境里的黑化狐狸是真正的文森特吗?]
莉莉安有点被说动。
[才不要算了!管他黑不黑化,那还不都是文森特自己?而且他最后做的事情不过分吗?想想你几乎全部挂在晾衣架上的睡衣!]
半夜洗衣服的羞恼钻进莉莉安心里。
[你没有快乐到吗?而且不是你自己在幻境里告诉人家你们结过婚了, 当时忽悠对方推进度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莉莉安感到心虚。
[结、结过婚了又能说明什么?结婚是什么护身符吗?他那么过分!]!
主张抽狐狸一顿的声音显然弱了下去。
[可你当时明明很开心, 你仿佛没有在中途喊过一次停。你甚至还暗戳戳地绞着狐狸想让他——所以你到底在气什么?]
像是被窥破了最隐秘的也最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事, 莉莉安一下子抿住嘴。
[你到底在气什么?]
攥住手指,莉莉安飞快地瞥了一眼大狐狸毛茸茸的尾巴。
说来奇怪,独自回到公寓后,莉莉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可避免地需要重头复盘一遍当时的情景。
但是千百种情绪阻碍了莉莉安思考的进程。她有些不敢,她羞耻又脸红,她害怕又好奇。
像是被告知“这个苹果绝对不能吃”却仍然打破禁忌的夏娃, 莉莉安不得不承认, 她的那份生气,似乎更多地在针对她自己。
生气她自己没有及时地喊停或拒绝, 生气她自己扯过幻境做理由,主动地去探索那些她“本不该”在这个时段探索的东西。
[为什么不该?]她的心质问她,[为什么生气?这些“错事”真的是“错事”?]
莉莉安默默盯着大狐狸光滑又柔顺的尾巴尖。不安地摇晃着,他的尾巴尖羽毛般地扫去她心上层积的教条和尘埃。
文森特的存在就像是一个锚点,莉莉安忽然想,如同一枚能拽退海潮的巨网,她常常要待在他身边才能认真考虑那些影响她至深的东西。
他让她感到安全,不附加也不预设任何一种立场,他让她觉得所有的疑惑都只是疑惑。至少现在看来,这只大狐狸并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四脚书橱。
捞过文森特的大尾巴,莉莉安把它放在膝盖上轻轻揉搓。软乎乎的绒毛扑闪着蹭过她的唇角,莉莉安微微抬头把它们吹远。
做好挨冷板凳准备的大狐狸惊喜望她。看来他还有救,狐狸公爵的耳朵忽地竖起。
“让我想想,”她没头没脑地说到,“文森特,也许我不该自己跑回公寓的,这几天我攒下了很多没想明白的困惑。”
大狐狸怔了怔。但他很快明白了莉莉安的意思。
“也许你想梳理好自己再去找我?”文森特的聪明脑子让两人的交谈无比丝滑,“比如我们最后经历的……那些事,你想说它们让你变得一团乱?”
莉莉安的手心被狐狸的尾巴尖扫过,酥酥的麻痒感让她躲避了几下。
“我……”莉莉安和大狐狸错开视线,“我以为我能理清的,但是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深想过里面的原因。”
她以为一个安静的环境能帮她思考,可事实证明,这只是让她更便捷地逃开。
“文森特,”莉莉安把他的蓬软的尾巴戳出好几个小坑,“你——你不许笑。”
好可爱,狐狸公爵强忍笑意,莉莉安陷入迷茫的样子像个努力进食烤火鸡的小狐莉,他总是想把这样的她一口吞进肚子里。
“我不笑,”他试探着往莉莉安脚边蹭了蹭,“是哪颗线团又缠住了我的小狐莉?不妨说说看,没准我能帮你挑出藏在里面的毛线头?”
他的小狐莉。
这个称呼亲昵又甜美,好像一句只有她和他才清楚缘由的密语,吹飞停落在她鼻尖的狐狸毛,莉莉安试图用手背给脸颊降温。
“嗯,”她磕绊到,“文森特,你,你觉得我们最后,嗯,最后那、那样怎么样?”
从没觉得说话是件这么费力的事,莉莉安一边忐忑一边放松地观察他的表情。
她只是想看看大狐狸的反应,莉莉安机警得像是时刻准备远逃,假如文森特接下来表现得像个翻版的卫道士……那她就再也不提这件事。
她信任他,但又不完全信任。
大狐狸把她的脚揣进怀里。“我很高兴你想要和我谈谈这个,”他眨眼,“亲爱的小狐莉,我是否可以把这个询问视作我们之间变得更亲密的信号?”
莉莉安不自在地蹬了他一下。
他的腹肌好软又好热——不对,文森特今天的衬衫怎么这样薄?睁大眼睛,莉莉安这才仔细打量起他今天的穿着。
和之前他恨不得在身上套三件马甲以挡住溢乳痕迹的穿衣风格不同,眼前的文森特除了大衣之外就只穿了一件导热性能良好的单薄丝质衬衫。
轻轻地碰一下就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而且——而且软滑的衣料让他的肌肉形状无所遁形。
不正经!迅速回缩,莉莉安往文森特身上扎眼刀。
“我在诱惑你,”大狐狸坦然捉住她的脚腕,“这也可以算作我对提问的回答。幻境结尾那段让我神魂颠倒,如你所见,这只狐狸甚至特意挑了衣服,他做梦都想把你骗回窝里再来无数次。”
啊!
一把火从脚尖开始轰然燃烧,把脸埋进狐狸尾巴,莉莉安露在外面的两只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大狐狸顺毛一样摸着她的脚背。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狐狸公爵为自己被薅起来的尾巴毛疼得呲牙咧嘴,“小狐莉,你知道这就是一场平常但很亲密的谈话:你提问,我回答。”
莉莉安闷了一会儿才抬头。
“你说得对,”她红着脸捋平狐狸公爵的尾巴,“但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在尴尬的时候揪你尾巴尖?”
介意,介意什么?抓住她泛粉的脚,大狐狸迷迷糊糊地割让了他的尾巴尖。
“不介意,”他只觉得被她脚趾挠过的皮肤变得更烫,“小狐莉,你做什么都行。”
莉莉安左右晃了晃他的尾巴。“好,”她不知道文森特的煎熬,“那我们说正经的。”
大狐狸悄悄把她的脚往腿侧放了放。“你说,”他调整坐姿,“或者让我猜猜,幻境里的事……是不是让你既想收拾我,又更想收拾自己?”
莉莉安顿了顿。
“文森特,”她呼噜狐狸毛,“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聪明?好像什么都知道。”
大狐狸把夸夸照单全收。
“设身处地,”他忍住想要亲小狐莉jiojio的冲动,“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把自己锁起来的。”
[那种事]是不能搬到明面上来说的,好像是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尽管世代的繁衍从不能缺少这个过程,人们仍旧对[那件事]三缄其口。
“当他们把‘我’的贞洁当做货物贩卖,”文森特说到,“他们怎么能允许我接受到正常的知识呢?”
“最好让‘我’一提起[那件事]就觉得恐惧,最好让身边和‘我’同样处境的人全部被洗脑着相信他们创造出来的道理。”
“偏执地把他们画出来的路认为是唯一的正确,然后让‘我’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成为一个完美的商品。”
“让我把他们为了私欲而施加到‘我’身上的痛苦误以为是常态,他们一遍遍地强调着这件事,因为深知这个谎言能够被轻易戳破——只要‘我’离经叛道地去试一试;只有没吃过糖的人才能坚持认为苦就是甜。”
莉莉安沉默了。
“可是试一试会受到惩罚,”她拨弄狐狸毛,“他们,还有相信着这套谎言的她们,信奉这些的人实在太多,我不可能脱离人群生活。”
“那就换个地方生活,”文森特说,“世界上有很多个‘人群’,不能改变他们,那就去更适合自己的地方生存。总有人和你抱着一样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忍耐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