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接枝
新生命中的第一道晨曦,照在昨晚临时糊起来的窗户纸上,一个个晃动的阳光印子,随着月桂树枝叶的摆动,在微黄的纸上嘻嘻哈哈的跳舞。
苏洛泱眼睛盯着窗户纸上那几个光斑,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心里暗数着跳动次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没有钟表看时间,她用的是爷爷教的数脉方法:一呼一吸,四至为息。
因为同时数脉搏和呼吸有些困难,洛泱就用了做早操的口令,一次呼吸少于四次则慢,多于四次则快。
快的又分一息之间五次为数脉,六次为促脉,七次为疾脉。这些都是李时珍《濒湖脉学》里记载的,比当下晚了至少七百年。
反复数了几次,洛泱确定自己身体无恙,反应正常,正如假包换的活在唐代文宗朝东都洛阳苏府。
她松开自己的手腕,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不用上班真好!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赶紧翻身到枕头底下摸出个手帕包来,打开一看,桃花戒指、玉珮都在。
她松了口气:这可不能丢,一个是爷爷的宝贝,一个是救命恩人的宝贝,还得想办法还给他呢。
忽然,一点鲜艳却不起眼的红色出现在她眼前。洛泱忙把那桃花戒指凑到眼前仔细看。
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色出现在银白色桃花的一根花蕊上。
昨天有没有这点红?洛泱没有印象。她数了数,桃花花蕊共有九根,只有这一根的顶端是红色的。
难道是因为它使用过一次?
洛泱小心翼翼的将戒指套在指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桃花针在她指上的欢愉。
她暗暗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小娘子,您醒了?”丁香掀开隔帘走了进来。
“丁香?”
“对,婢子是丁香,昨儿夫人让我来照顾您。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
“什么都可以问?”
“嗯,只要婢子知道的,必会告知小娘子。”
“那……你几岁了?”
丁香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问题?她将热毛巾递给洛泱,笑道:“婢子二十有七了。”
唉呀,跟我现代是同龄人啊!太好了,至少不会那么白痴。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那我比你小几岁?”
“原来您是想问这个?您比我小十二岁,您今年秋天才满十五呢!”
这下连旁边的荷花、杏花都笑了,杏花笑得尤其开心,就像走在路上踩了狗屎,低头一看,狗屎旁边有锭银子那样。
昨天一直没机会问问自己具体有多大,现在知道还不到十五,洛泱差点没仰天长笑起来: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我们服侍您打扮好,您就到外面走走去,工匠要过来修理窗户呢。”
洛泱一边擦脸一边问:“我不是被阿爹禁足了吗?怎么还能去外面走走?”
“咱们府里大着呢!以前这里是座公主府,夫人和将军成亲的时候,珍王殿下找圣上要了这座宅子送给夫人做贺礼。您真要走一圈,可能到午食都赶不回来。”
丁香将她的及腰长发,堆在头上比划了几个发髻位置,开始替她梳头,又道:
“五郎君昨晚在外堂抄了一晚的经,早上送到庙里奉神去了,您大难不死,真还要好好感谢菩萨保佑。五郎君说,让您先别吃小食,他回来的时候,在外边给您带。”
“他今天不用去军营?”
“夫人说,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没了数,让五郎君陪您几天,等过了中旬休沐再去。”
“那他该请我吃大餐,小食算什么,我给他争取了好几天假期呢。”洛泱手上拿着一枝步摇在玩。
真有意思,唐朝居然有了这样的工艺。步摇的簪子与珠花之间,用金丝扭成的细弹簧圈相连,这样,只要微微一动,珠花就颤颤的晃个不停。
谁说弹簧是西方人发明的?咱们早有了,只不过,是用来做首饰而已。
丁香给洛泱梳了个半披发的垂挂髻,未成年的小娘子都喜欢梳披发髻,衬得洛泱俏皮可爱。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洛泱呆住了:铜镜照得不是很清晰,可这个洛泱,分明就是自己在现代十来岁时的模样。
这真是太意外了!
难道这是自己的前世?
她摸摸脸,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连手感都那么似曾相识,洛泱脸上不由得自恋的笑了。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变得更自在,昨天脑子里出现的什么“借尸还魂”,什么“夺舍”,统统丢到脑后:
我不是在过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回到过去,让当时遗憾殒命的自己,接着活下去。
对她来说,这个心理建设非常重要,大大缩短了她与这个时代的磨合,朝夕间,她便有了成为“自己”的自信。
“小娘子,我们到丽水亭里去等五郎君吗?”杏花问。
丁香白了她一眼:“还去什么水边?到小书房去好了,我已经让人过去收拾。那是小娘子很小的时候,跟两位小郎君开蒙的地方。
郎君们到了七岁,便到官学里求学去了,那个小书房,就成了小娘子一个人的地方。五郎君回来,就让他到那里去找您。”
洛泱很有兴趣,看看自己曾经的幼儿园,她提起裙子,蹦蹦哒哒的出了门。
沿着两府之间的隔墙走,洛泱很快看见了那棵老桃树。
“这不是桃树吗?正是结桃子的季节,怎么一个也没有?”
“以前是结的,就这两年,只长叶子不开花,大概是太老了,总有二十年了吧。”
洛泱爱吃桃,她有点可惜的摸着它斑驳的树干,仰脸往上看,指着一根晃悠悠的断枝说:
“谁那么坏啊?把树枝都折断了。”
丁香抿嘴笑道:“还能是谁?现在还爬这棵树的只有三郎君,这是他两边府里窜的近路。等会叫人拿锯子,把断枝锯下来就行了。”
“找个梯子来,我上去看看。”
断枝上的叶子还绿油油的,洛泱觉得可以抢救一下。
她就是有这个坏毛病,不管死物活物,看见坏了,都想动手修一修。
“锯树枝哪用您动手?爬上去太危险了……”
“我上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看洛泱不容怀疑的眼神,丁香不再劝阻,让跟在后面的小厮去找梯子。
竹梯很快扛来了,洛泱慢慢爬上去检查,只见那桃枝并未完全断开,少量的皮和小部分的枝干还连着,断口新鲜,应该还能长在一起,只是断的地方不太好绑绳子。
“怎么样?能救吗?”丁香随口问问,没想到洛泱点头道:
“能救。去找两根结实的棍子,一条布和绳子,还要花椒盐水。”
丁香赶紧交代人去找来这些东西,洛泱另外还让小厮在地上挖了些泥,用水捏成团。
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她再次爬上了梯子。
上面只有她一个人,动起手来还真费劲。她只好用肩顶住那根断枝,空出两只手来就方便多了。
“丁香,把木棍递上来。”
“来了来了!”
“泥,把泥团递上来。”
“阿乐,快送上去。”
“不够,再和点泥。”
几个人树上树下,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第十二章 六郎
院墙另一边,李奏正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听到墙后声音嘈杂,侧脸对旁边正伸长脖子看那棵树的阿凛道:
“去,看看隔壁在干什么?吵死了。”
阿凛刚要往墙边走,李奏叫住他:“叫你去偷看,你准备直接跳上墙头吗?”
“哦。”
阿凛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榆树,正是枝繁叶茂,他过去抱着树干,手脚并用,几下就窜到了树上。很快,他就跳了下来,搓着鼻子笑道:
“害!将军府的小娘子正爬在树上,不知是做什么,我看她拿着根绳子在绑树枝。”
“莫名其妙。”
李奏看了一眼院门,不耐烦等阿凛来推轮椅,站起来走进了屋里。
“公子,您怎么自己走了?”阿凛跟在他后面推着轮椅进了屋,随手把门关上:
“公子,昨天您就不管不顾跳下水救人,今天还自己走路。顾先生不是说过,让您七日之内腿上别用力吗?若是压制的药力乱窜,将来可就管不住了。”
“那谁叫你们都不会潜水?”
李奏坐到榻上,用手捏着膝关节。走这两步没事,要命的是昨天。昨天是吃了药的第六日,救人之后,上船换衣服时,他腿就已经不能走了,又是搽药又是喝药,直到今早才恢复。
“您小时候就常到龙池里潜水,我们也没这条件啊。公子,不说别的,求您别任性,忍过这几日,药劲过去,您又是好人一个。”
“你才不是好人。”
两日之后,腿可以好,但还得坐轮椅上,不能让皇兄看出端倪。老老实实等到三个月后,再找人医治。哼,陈旧骨折,治好了,也是个能走路的瘸子。
这才是皇兄想要的。
他冷哼一声,又重重叹了口气。
顾先生的药让他的腿短期内失去知觉,无论太医如何检查,两条腿都没有任何反应。
圣上这才放心让他离开自己的眼皮,到东都来居住。
就算是这样,圣上还要暗中派人监视他,不让他在三个月内求医,更别说发现他的腿根本没断,只不过是用药物控制而已。
“阿凛,外面人走了没?你上树去,看她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不明白的事,总是叫人不放心。
苏家小表妹落水得了失魂症,这一点,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去查查她在旁边做了什么手脚,对李奏来说,这很正常。
不是李奏多疑,是不值得相信的人太多。
一月前,他被宦官王守澄诬陷,说他与宰相宋申锡勾结谋反,当他几经周折,拿到能还自己清白的证据,却被皇兄悄悄请进宫。
从十六王府出来的时候,李奏的马突然被惊了一下,四年后在同一个地方被禁军杀死的自己,竟然重生回到了他这具躯体。
来自未来的自己,看看怀里揣着的那份证据,此时只能无奈的跟着内侍进了宫。
重生而来的李奏,知道进宫后皇兄必会声泪俱下说服自己,屈服于王守澄的掌控,自己以巢县公之爵位,继续住在十六王府,战战兢兢的过了四年。
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苟活下去,没料到,在甘露之变时,被气急败坏杀红了眼的仇士良清府,他和数位皇亲,始终没能逃过被宦官杀害的命运。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逃离十六王府,方能不被宰割!
李奏文武双全,深得人心,早被皇兄忌惮,原来的自己,却被皇兄在人前的不吝赞赏所蒙蔽,浑然不知危险已然降临。
杀他是仇士良,默许的,却是自己的亲兄弟。
进宫的路上,一个计划迅速形成,哪怕有些冒险,李奏觉得那也比坐以待毙更好。
在大明宫麟德殿里,李奏见到了皇兄李昂,就连开场白,也同以前一模一样,皇兄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六郎,委屈你了。可现在朕还没有将禁军之权控制在手,朕已经在部署自己的人,目前不宜打草惊蛇,朕知道你是被诬陷的,可也只能按王守澄说的去做,将你和宋相公贬黜,这样他才能放松警惕,让朕的人寻得对付他的机会……”
这次李奏没有像以前那样跪地痛哭,他知道皇兄说的都是真话,他此刻无力改变用牺牲自己,委屈求全的结局。
可这一回,他不能白白牺牲。
李奏淡淡道:“您要我烧了这些证据,褫夺亲王爵位,甚至是劝大臣们不要为我、为宋相公求情,我都可以做到,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既已贬为县公而非亲王,就不需住在十六王府里,您该允许我离开长安,到洛阳去居住。”
以目前的条件,留在囚笼一般的十六王府里,就算重活四年,之后结局还会同样:
皇兄仍然被控制在太监手里,自己仍然是个无兵无权,无法自保的皇弟。
“自太宗朝以来,就没有亲王能够离开十六王府……”圣上喃喃道。
“我很快就不是亲王了。”这次,李奏没有为失去亲王爵位而痛哭,反而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
“你让我再想想……”
“皇兄,我对皇位没有兴趣,或许,我能用我的方式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