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没有看见,往日里总笑盈盈的院长妈妈,此刻站在角落里,在一位陌生的老兵面前,低下了头,捂住脸泣不成声。
……
一夜暴雨之后,阳光重新灿烂起来。
林苑坐在曹芸芸家的客厅,看着她忙忙碌碌地给两个双胞胎喂晚餐。
曹芸芸是她在向导学院时期唯一的朋友,年纪比她大两岁,早早和国家匹配的哨兵结成了夫妻,不用再需要履行向导的义务,只在家专心的相夫教子。
客厅柜子上摆放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条新闻。穿着礼服的克莱恩子爵,在阳光和鲜花中,给一些牺牲了的哨兵家属发放慰问品。
那些被摆放在荧屏前的士兵家属,穿得整整齐齐,感激涕零地从侯爵手中接过礼物。
慈泽众生,宾主尽欢,热闹非凡。
整个世界沐浴在阳光下,衬着白塔圣洁的光辉,充满了爱和温柔。
“都是做一些表面功夫。”曹芸芸打开烤箱,取出一块烤好的酱牛肉,把它们切开摆盘,放进丈夫的便当盒里,同时和林苑说话,
“据我们那时候做过的调查,大部分死在污染区的哨兵几乎都得不到任何抚恤。他们的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最后落到家属手中的时候,微薄得令人发指。”
在向导学院的时候,她是位行动利索,果敢干练的姑娘。撰写过不少敏感话题的调查报告。
但现在,她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目光只被允许放在家庭中,成为了一位温柔的妻子和母亲。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勺水果泥放进双胞胎的碗中,要求他们必须吃完。同时嘱咐家里的女仆去拿丈夫的晚宴上要穿的礼服。
抽着间隙还挖了一大勺自己做的蓝莓果酱,涂抹在刚刚出炉的小蛋糕上,递到林苑的手中。
她们家这些年的经济状况不好,又不得不维持着身为贵族的家庭在外行走的脸面,家里的一切费用都被尽量削减了。
仅仅留下一位女仆,帮忙打理着贵族之间往来的琐碎事宜。
林苑咬了一口蛋糕,蓝莓果酱有着丰富的层次感,蛋糕松软香甜,非常好吃。
她其实十分地佩服曹芸芸这样的向导。
能够在照顾好哨兵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完成如此多琐碎繁杂的事情,还能够保持着情绪上的乐观温柔。
如果换成自己,哪怕所有的触手都出来帮忙,大概也不可能做到。
当然,那些家伙每一条都拥有小小的却不太好用的脑子,也是造成混乱的一大原因。
“奥,亲爱的。你真的要去那些污染区吗?”曹芸芸终于在忙乱中精准地找出一丝空余时间,坐到了林苑的面前,“我的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向导申请这样的工作。但又觉得不愧是你。”
她们俩有着彼此不同的生活观念,但总是能互相理解和包容对方,因此能交好多年。
“是的。我有必须去的理由。”林苑给她看自己的通行证,“而且,只要去了那边,就可以不用没完没了地参加这些宴会了不是。你知道的,我很不擅长应付这些。”
身在白塔的向导,每年都有必须承担的义务。其中就包括着参加那些贵族们举办的,奢华到不可思议的宴会。
毕竟,向导是帝国培养出来的最珍贵的鲜花,必须在必要的时候,用来摆盘上桌,妆点繁华。
“对,宴会。”曹芸芸被她成功的转移话题,一拍手道,“今天的晚宴,你就打扮成这样吗?”
林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鞋子,感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穿了礼服,还踩着让自己走不动路的鞋子。
“你要知道,晚上的时候,江阳朔那个混蛋也会来。”曹芸芸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脸严肃,“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挺直了腰杆。不能让那些混蛋看低了去。”
“小苑,这是战场。属于我们向导的战场。”
战场……吗?
虽然有些对不起关心自己的好友,林苑还是在曹芸芸激昂的言论中走了神。
她想起了几天之前,自己在那片海底看到的记忆。
被巨大的手指洞穿的身躯。
被像泥一样随意涂抹在地上的血肉。
那些在死亡以后,依旧绝望地不愿闭上的眼睛。
那才是战场,芸芸,真正的战场是那样的。
围绕着一个哨兵争夺,互相扯头发,也能算是战场吗?
第10章 第 10 章
曹芸芸把双胞胎哄进卧室,给自己化好妆,换好礼服。
从二楼下来的时候,看见林苑还保持原样坐在窗台,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她看上去是个温驯又安静的向导,充其量不过是喜欢发呆多一点。
但曹芸芸心里隐隐觉得,那不过是她的某种伪装,一种壳,让她勉强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能够遵守这里“规则”的生物。
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谁又没有一层壳呢,只是有没有破壳而出的勇气而已。曹芸芸心里想。
“你这件礼服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不太合身?”曹芸芸问。
林苑平时总穿学院配发的白色礼服。今天大概是应为从家里过来的缘故,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一身黑色的裙子。
团坐在窗台,烟雾一样黑色的裙摆,倒是显得四肢修长,肌肤瓷白。
只是太过凌厉,太过冷清,不像是向导该穿的衣服。
“不知道,从家里翻出来的,大概是我妈妈的。”林苑回答。
看吧,这家伙知道去晚宴需要穿礼服,
对她来说,只要搞到礼服套上身就行。
至于这衣服是不是合身,能不能衬托向导温柔的气质,她根本不关心。
“太大了一点,我帮你修改一下吧。”曹芸芸叹了口气,拿来针线包,帮林苑收一下裙子的腰线和下摆。
“你妈妈,好像是一位哨兵?”弯着腰的曹芸芸咬断线头,她知道一点关于林苑的身世。
“嗯,”林苑伸手轻轻捋了捋裙摆,“她的个子很高,跑起来非常快,是个强大的人。”
我前几天梦见她了,芸芸。
裙子改好了,曹芸芸牵着林苑的手转了个圈。
鸦色的外套,烟灰的衬裙,渐变色的裙摆,简洁利落别无其它装饰,只沿着腰肢处点缀了一溜向下延伸的水钻。
林苑本就生性冷淡,被这样的裙子衬得,似那八染未识之体,九幽无间之物,几乎下一刻就要出尘而去了。
曹芸芸被她的模样晃了了眼。隐约觉得即便是向导,这样也十分漂亮。
她很快摇摇头,甩掉这种想法。
不不,这是不合时宜的。
她顺手帮林苑重新挽了头发,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
林苑握着她的手腕谢绝了。
“化妆也是为了取悦自己。”曹芸芸心里觉得很好笑,“在这种宴席上,连那些男性的向导,甚至哨兵们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如果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话,首先要自己想要。”林苑连连摇头,她不喜欢脸上糊着东西感觉,触手们更不喜欢。
触手们一个个抬起头,张了张大大小小的吸盘,点头表示不喜欢。
曹芸芸拿出一支口红哄她,“至少涂点口红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加了蜜蜡和玫瑰精油,很香,还有点甜甜的。”
林苑听到说甜甜的,舔了舔嘴唇,表示同意了。
两个姑娘打扮好自己,提着裙子往外走。
时间有点赶,她们几乎是小跑起来。
曹芸芸家的花园很漂亮,有许多层层叠叠的花枝,香槟色的玫瑰在这个季节开了满园。
两个人挽着手跑着穿过那些沾着晚间露水的花,彼此感到对方皮肤冰凉滑腻的触感。
一只雪雁跟随着俩人飞了出,那是曹芸芸的精神体。
纯白的鸟儿掠过高高低低的花枝,清鸣一声,小小的身影冲上云霄,遥遥盘旋在天空。
曹芸芸心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这只鸟儿很少这样展翅高飞了。
她看见走在前方的林苑回头看来,踩着烟色的裙子,隐隐有精神体们在林间花下的阴影中涌动。
朦胧的夜色中,那双点了色的双唇微微弯起,好像要笑起来的样子。
认识了这么多年,曹芸芸几乎没见过林苑笑。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去过她自己想要的日子。
这个念头突然从曹芸芸心底掠过,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心惊和不舍。
……
伯爵府的休息室内,哨兵们忙乱着熨烫服装,打理发头,还有些人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补粉底。
不会化得太夸张,涂一点粉,画一下眉毛,染一点唇色还是常见的。
晚上这里会举行一场奢侈豪华到令人惊叹的晚宴,大量的贵族,王公重臣乃至皇室成员都会出席。
宴会的安保尤为重要,他们身为首都治安厅的哨兵,必须严阵以待。
帝国的首都被白塔的圣光守护,永远没有恐怖的污染物会靠近。
生活在这里,堂堂的仪表和帅气的容貌,比起战斗能力,更能成为哨兵们拿得出手的东西。
虽然他们只是负责宴会上的治安巡逻。但谁又愿意在那种贵人云集的地方丢了形象。
打扮是很重要的事情,大家都是如此认为。
万一被哪位贵人看中,人生或许就此不同了。
“倪哥,我帮你打理一下吧?”说话的哨兵名叫宋元思。是当年在哨兵学院的时候,倪霁带过的学弟。
倪霁坐在椅子上,驾着一双长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摇摇头。
宋元思左右看看。
其他人都忙着梳妆打扮,没人注意这里。
“我就稍微给你整理一下,学长。”他小声劝说,“你看,大家都这样。”
他知道自从前几天倪霁回到这里之后,这里的人对他都很冷漠。不是因为倪霁离开久了,大家都忘记了他。而是因为校长对倪霁的态度还处在模棱两可中。
但他宋元思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刚刚进入哨兵学院的时候,是个总被人欺负的哭包。
当时,是已经声名赫赫的倪霁伸出手,拦住了那些霸凌他的人。把他从备受欺凌的深渊里捞了出来。
他压低声音说了句,“老师,他喜欢我们这样的。”
倪霁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慢慢松开了手。
宋元思很高兴,他的手很巧,审美也在线,很擅长这种事。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手艺,才被当年的校长,现在的治安厅长官曹俊民顺便提携来了这里。
打扮自己,化上妆。
他知道这对倪霁这样,从战场上下来的哨兵来说,会觉得是一件屈辱的事。
但又能怎么办呢,想活在这个都城,在这个奢华到可耻,鲜花和美酒都用来浪费的地方,想留下来,活下去,就得服从这里的规则。
弯下自己的脊背,给自己脸上涂抹东西,把自己当做贵族老爷们宴会上的一种点缀。
他很高兴倪霁能听自己的。
这样软和一点,能让他心中永远的学长过得好一点。
他知道学长这些年,或许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什么样难过的遭遇,才会让从前阳光爱笑的人,变得如此的沉默寡言。
他把倪霁的刘海吹上去,弄了一个清爽的发型,鬓角修得很利索,还在脸上薄薄地盖了一点调和肤色的粉底液。
倪霁背靠着椅子,闭着眼,任凭他摆弄。直到他拿来唇彩,想往倪霁唇上点的时候。
倪霁才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伸手制止了他。
倪霁揭掉理发的围衬,站起身来的时候,休息室内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哪怕在哨兵群里,也一样鹤立鸡群。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清瘦笔挺的身躯透着股这里哨兵都没有的东西。
不论是行走、站立还是目光扫过来的模样。
都比其他人更稳,更凌厉,带着点浸透在骨子里的,沙场上血染出来的味道。
从前,只觉得他凶悍,但这会,他经过宋思哲的打理,柔和了几分杀气。让他精致的眉眼骤然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