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吴王假托静修之名来此,当然也要跟京师驻军打声招呼,成宁县主要来此地为亡父做道场,玉泉祠的人也要去同驻军说明。
有了这两笔记档在,京师驻军大营一见玉泉祠火光冲天,立时便使人前去急援了。
吴王见了停在玉泉祠外的那辆精巧华美的马车,瞬间便得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宁氏尚有闲心慢行,料想她出门前并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再见周遭并不见诸多扈从,想来她也没有带太多人。
既然如此,杀人灭口该当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但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为什么忽然间从玉泉祠内冲出来那么多人?
为什么遭遇到的抵抗如此激烈?
等到玉泉祠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映入眼帘之后,吴王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呆在当场!
“谁放的火?!”
他面目狰狞,厉声道:“赶紧灭火!”
话刚说完,又反应过来,发狠道:“不,先把他们杀了!快,不然来不及了!”
但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京师驻军距此不过几里,骑兵冲锋,只是片刻功夫罢了。
到这儿之前还在想跑这一趟能不能蹭到点军功啊,王爷跟县主出手应该很大方吧?
到了地方一看——妈耶,这哪里是抢水救火,这明明是我的似锦前程跟一等功勋啊!
只是这两伙人打在一起,哪一伙儿是强人,哪一伙儿扈从王爷跟县主的人啊?
打从京师驻军出现开始,吴王妃的眸光便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无需她开口,左右扈从便高声喝道:“吴王妃与成宁县主在此,身着石青色衣袍者乃是贵人扈从,除此之外,尽为强人!”
京师驻军心里边还在嘀咕:不是说吴王在这儿吗,怎么忽然换成了吴王妃?
瞄了一眼,便见那扈从身侧立着个年轻女郎,手持唐刀,衣袖束起,眉宇间英气勃发,一双定国公府标志性的丹凤眼。
在她身边,还有个略年轻些的女郎,想来便是成宁县主了。
心下疑惑,行动上却不迟疑,王妃比王爷也不差什么了,更别说吴王妃可是老定北王的孙女呢,近二十年来投身军伍的人,不知凡几都对老定北王心怀敬慕。
吴王身边的人纵然都是高手,但奈何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如今再有京师驻军加入,车轮战也能把他们轮死!
事到如今,吴王真正是骑虎难下了。
不叫停,他的人死定了。
叫停……
虽然能够暂时免死,但之后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一股惶惶之感陡然自心头升起,吴王瞬间被恐惧所笼罩,他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强撑着精神,厉声开口:“都住手!”
催马向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摘下蒙在脸上的面巾,声音虚浮无力:“本王在此,统统住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
前来此地的京师驻军简直要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坏了!
这什么情况啊?!
搞了半天,是吴王的人在跟吴王妃跟成宁县主的人打?!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带队来此的是个校尉,见状便知必然是摊上了大事,他应对不来,马上便使个眼色给自己心腹,后者二话不说,一拍马屁股朝着守军驻地去了。
左骁卫大将军是天子的心腹,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他去头疼吧!
带队的校尉正在心里抓狂,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王妃——”
他下意识侧目去看,却见吴王妃身体软倒在了成宁县主臂弯,她后背上有一处刀痕,身后衣衫已经被鲜血所染透。
恰在此时,又有数名吴王妃的扈从押解了几人过来,嘴巴都堵得严严实实的:“在附近山林中抓住了几个歹人,身上还带着火油弓箭,先前那把火,料想便是他们放的!”
校尉这时候已经不想再掺和这档子事儿了,好在对方也没想扒拉他,直截了当道:“事到如今,万事都只管交给天子裁决吧!”
……
左骁卫大将军闻讯之后,立时飞马赶到了现场,告罪一声之后,下令将恍若失魂的吴王单独管束,众属下分押,又往玉泉祠后院去拜见吴王妃与成宁县主。
吴王妃伤的厉害,不能起身,不便挪动,好在这玉泉祠因常年有贵人前来,也有位医师在此坐值。
成宁县主与吴王妃的几名婢女帮她替换了衣衫,敷了伤药,又使人从满园狼藉中找了药材出来,就近到被烧掉了一半的厨房中去煎。
左骁卫大将军告罪一声,隔着帘子问话:“王妃恕罪,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可不问……”
吴王妃的声音在帘内响起,略有些孱弱,却清晰可闻:“我知道,大将军尽管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左骁卫大将军亲自带了相关众人入京求见天子。
吴王妃身受刀伤,原本左骁卫大将军是要请她留在玉泉祠中修养的,不想她却执意坚持要去面君,左骁卫大将军劝不住,到底还是依从了她的心意。
天子上了年纪,更加注重保养,每日晨起之后喝的汤水都要年轻的宫人收集莳花园内奇花异草上的露珠熬煮,略进一些,又要往静室去打坐。
近侍们知晓天子的脾性,不敢在这时候搅扰,只是知晓左骁卫大将军乃是天子心腹,又执掌京师驻军,职权甚重,忽然间入宫请见,想来也是出了大事。
踌躇再三,到底还是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在静室外回禀了。
静室之内,天子并无回应,近侍却仍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轻慢。
如是过去半晌,才听天子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更衣,让他们到南松阁觐见。”
近侍恭敬领命。
左骁卫大将军在南松阁拜见天子,之后又将自己所勘得的消息一一讲出。
从最开始吴王同吴王妃交代一句,往玉泉祠清修,到信王牵头请诸王为天子寿诞备礼,再到吴王妃久侯吴王不至,亲自往玉泉祠去寻人,乃至于成宁县主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之后玉泉祠中的那场混战和之后抓到的那几个人……
天子静静听他说完,脸色难辨喜怒,只吩咐了一句:“传诸王入宫。”
再瞥了眼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的吴王妃,又加了一句:“把定国公也请来吧。”
吴王妃低垂着的眼睫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
天子说的是“请”,而不是“传”。
这之于她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
而吴王跪在一侧,却是心下战栗,不由得膝行两步近前意图求饶,却在触及到天子淡漠的目光之后猛地停住,继而汗如雨下。
信王此时尚且不知玉泉祠中的那场变故,只是听闻天子传召,便料得事成,按捺住满腹欣喜入了宫,见到其余几位被封王的兄弟之后,脸上也露出与他们如出一辙的疑惑来,兄弟几个一道进了南松阁,就见地上跪着好些人。
再仔细一瞧,吴王夫妻俩、成宁县主,还有天子的心腹左骁卫大将军。
诸王心下同时犯起了嘀咕,脸上却不敢显露,老老实实的向天子叩头请安,却不曾听见叫起。
天子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而是问成宁县主:“你怎么会去玉泉祠?”
成宁县主脸上惊慌之色未消,恭敬回道:“日前是父王忌日,孙女前几天便使人往玉泉祠去送信,想在那儿为父王做九日的道场。”
天子点点头,不置可否,而是问自己的心腹:“确实在几日前便使人往玉泉祠了吗?”
心腹应声:“是,正如县主所说。”
天子又问:“齐国公府上,可准备了做道场的一干器物?上山的时候,带了几日的衣食?”
心腹道:“县主对于已故东宫的孝道无可指摘,诸事都很齐全。”
天子仍旧再问:“太子妃知不知道?”
心腹道:“县主一早便禀告过太子妃了,太子妃也准备了好些东西,只是近来太子妃头风犯了,正在吃药,便不曾同去。”
天子的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了几分,向成宁县主道:“起来吧。你父亲故去多年,难为你还如此牵肠挂肚。”
成宁县主流泪道:“天不假年,父王早逝,只是孙女再如何难过,只怕也无法与皇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相比,只盼着能替父王尽孝,宽慰您一二……”
天子欣然颔首,却没再说什么,而是忽的转头去看信王:“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联合诸王,给朕做寿了?”
信王心头猛地一跳,神色却平和如旧,再度叩首,满面濡慕道:“父皇的圣诞就要到了,儿臣想着,您御极多年,什么稀罕的东西没见过?再送从前您收到过的东西,也没意思,倒不如从儿子们的封地上寻了民间吉祥之物进上,以此恭贺父皇万寿,福禄无极……”
天子那双苍老却锋利的眼眸注视着他,缓缓道:“是否是你察觉到吴王离京,然后设计了整件事情?”
这句话落地之后,信王的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只是这等关头,他怎么会承认,又怎么敢承认?
当即伏地叩头,满面冤屈,哽咽道:“父皇明鉴,儿子岂会是这等阴诡小人?我若真是做了这种事情,便叫我……”
他还没说完,便被天子冷冷打断:“住口!朕问,你来答!”
信王战战兢兢道:“……是。”
天子道:“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提议的?!”
信王眼珠略微一转,天子已经将案上茶盏砸到了他头上:“朕问话,你马上答,再敢迟疑,立时便叫人将你押出去打死!”
信王被砸个正着,狼狈倒地,头晕脑胀,茶水溅了一身,却不敢迟疑,重又跪正了身体。
天子疾言厉色道:“说!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提议的?!”
信王道:“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天子道:“你自己府上的那一份,你让谁去筹备了?!”
信王道:“当然是府上长史!”
“很好。”天子哈哈笑了两声:“你交代他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信王脑仁抽痛,短暂的滞了几瞬,迅速编造了几句话出来。
天子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劈头盖脸道:“你是什么时候传的长史?是让他亲自到你封地上督办此事,还是让他派人前去督办此事?当时房里除了你们二人,还有哪个奴仆伺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项,总不会遣退奴婢,独留你二人在内商议吧?!”
假的毕竟是假的,粗略的答个大面倒还可以,偏生天子问的细致,又立刻就能让人去拿信王府众人对质,信王便犯了难,讷讷不能对。
天子居高临下的觑着他,狞笑道:“吴王擅自离京,该死!你这等不忠不义,胆敢耍弄阴谋、妄图摆弄朕的狗东西,更该死!”
“来人,”天子厉声道:“把这个无父无君的畜生拖出去打死!”
信王怀着看吴王完蛋的心情进了宫,却没想到吴王还没死,自己的末日便先来了。
有楚王跟燕王的前车之鉴在,他完全相信天子能够狠下心来杀掉自己,便再顾不得所谓的体面和尊荣,膝行着上前求饶:“父皇饶命啊,儿臣只是一时糊涂,父皇……”
“一时糊涂?不见得吧,”天子听得笑了,神色玩味:“玉泉祠外抓住了几个人,供述说,是你派他们去的啊。”
信王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道:“您都知道了,方才怎么还问……”
天子嗤笑道:“不如此,怎么能见到你垂死挣扎的丑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