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吴王妃此时却还未歇息,听侍从回禀,道是王爷进山去散心了,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她手持着茶盏,又问了一次:“福庆是这么说的?”
侍从道:“是,福公公说王爷在城外待得闷,便进山透气去了。”
吴王妃猝然发出一声冷笑:“备马,我要出城!”
福庆这个老东西,打量她是傻子吗?!
吴王年前卧病,便是因为离京办差为人所袭,不甚摔落山涧,打那之后他便对于山林之地生了忌惮之心,连天子秋猎都以身体未曾痊愈为由推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苦闷,而生出入山散心的想法?!
岂不荒唐!
吴王不可能进山,福庆却说他进了山,既然如此,那老奴是想掩饰些什么?
吴王妃往内室更衣,侍从则去备马,一刻钟之后,一行轻骑在吴王妃的率领下扬鞭出了京城。
信王得知消息,不由得抚掌大笑:“原先还只有六七分把握,现在却是十分的稳妥了!”
长史在侧,也是失笑:“看起来,吴王是连吴王妃也一并瞒住了啊,那可是个眼睛里不能揉沙子的主儿,有吴王妃在,王爷只怕无需露面,便可心想事成了!”
……
吴王妃出了城,马上往玉泉祠去,到了地方却不进门,先让人把整个玉泉祠给围了:“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又使人去传了福庆来,开门见山道:“王爷何在?!”
福庆眼见吴王妃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家王爷是个何等温润如玉的君子,怎么娶了这么个蠢笨莽撞的女煞星!
作为王妃,遇事不帮着夫君遮掩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把事情闹的这么大?
若是传到天子耳朵里……
福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主子委屈,奈何局势如此,又不得不低头,躬身近前,低声道:“此事另有内情,还请王妃屏退左右,听老奴细细分说……”
侍从们手中持着火把,那明亮的火光在吴王妃脸上跳跃,她微微一笑,手中马鞭“啪”的一声厉响,径直抽在了福庆身上。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玩弯弯绕绕那一套!”
吴王妃冷笑道:“把这个刁奴吊起来打,打到他肯张口为止,不肯说,那就直到打死!”
福庆脸色大变:“你敢!”
他色厉内荏:“我是侍奉过德妃娘娘的旧人,王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吴王妃嗤笑一声:“哟,好了不得啊!‘王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的你是奴才,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天子呢!不识抬举的东西,现在你想说,姑奶奶我还不想听了呢!”
她略微侧一下脸,寒声道:“堵住这老奴的嘴,拖出去,打死为止!”
福庆脸上惧色毕露:“王妃娘娘……”
左右却不迟疑,领命带了拼死挣扎的福庆退下。
倒是她的贴身婢女小心翼翼的近前来,低声劝道:“姑娘何必同这老奴置气?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到底是侍奉王爷多年的旧人,要是王爷知道……”
夜色幽深,没人看见吴王妃眼底有泪光一闪即逝。
她声音低不可闻:“知道就知道吧,无所谓了。”
吴王不管她的死活,还指望她顾全吴王?
他不在京城,也不在玉泉祠。
从她打发第一拨人到玉泉祠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了——五个时辰都没能赶回来,他肯定是出京了。
身为藩王,他难道不知道无诏离京是多么大的罪过?!
一个不好,别说吴王府,连她的母家都要受到牵连!
而他甚至于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交代几句,说是要到玉泉祠静修,便离了府。
他信不过她。
甚至于他们成婚这么久,都没有圆房。
吴王妃试探着主动了几次,都被他客气又不容拒绝的推开,最后,她的心也死了。
她不想再主动了。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他是他的丈夫,可是他的行径却让她觉得,她好像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
这样一个将她视为无物,可以将她和她的母家置之度外的丈夫,她要来做什么?
吴王妃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必须把这件事情闹大,必须叫人打死福庆这个奴才,以此跟吴王划清界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前脚信王来府上拜会,后脚就叫她发现丈夫其实悄悄离京了?
这件事,她不做,有的是人会做。
而她必须要叫天子知道,吴王离京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如此,就不会牵连太广。
她可以死,但她不想牵连到自己的母家。
更深露重,门外隐约有棍棒落在肢体上的闷响声传入耳中。
吴王妃无声的流下了一滴泪。
为她自己这可悲的命运。
第83章
福庆曾经侍奉过吴王之母德妃, 乃是德妃宫中内侍总管的徒弟,自打吴王落地之后,便被德妃指去伺候幼主, 吴王之于他的情分颇是深厚,因此在王府之中,莫说是一干管事仆婢, 连吴王妃都略略客气几分。
可说白了,吴王妃的客气并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为着吴王的情面罢了。
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撕破脸, 她这样的出身与心气,怎么可能继续容忍这样一个阉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行刑时间持续了一刻钟,外边那种喉咙被堵住艰难溢出的呻吟声便低了下去,又过了半晌, 便有侍从入玉泉祠来回话:“王妃, 福庆咽气了。”
吴王妃淡淡应了一声:“远远的丢出去,不要搁在门口, 脏了我的眼。”又吩咐人去准备火盆取暖。
彼时月上中天,山中猿啸,已经过了子时。
她的贴身婢女迟疑着道:“姑娘, 时辰不早了,奴婢使人收拾了间干净的屋子出来,您先去歇着, 若是王爷回来, 奴婢再去叫您……”
吴王妃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
当下这般情况, 她怎么能睡得着?
要不是还周遭还有人在,要不是自己此时前路未卜, 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丈夫冷心冷肺,瞒着自己作下这样的大事,若换成寻常人家,她保管抬腿就走,可是换成天家,她即便母家强势,又能如何?
不吭声,天子会觉得她与丈夫蛇鼠一窝,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作乱,罪该万死。
可真要是把这事儿抖出去,直接告诉天子——你儿子偷偷摸摸溜出京,肚子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这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犯的罪跟我没关系——天子听了难道就会放过她吗?
天子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处置吴王,但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自己这个吴王妃冷血无情,出卖丈夫,对不起他儿子!
所以吴王妃只能隐忍,也唯有伪装。
她既要让天子知道,自己对吴王背地里筹谋的事情一无所知,也要让天子知道,她不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情,害怕受到牵连才故意把事情闹大——只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家里娇惯,受不得气,稀里糊涂的撞破了吴王的计策,才叫事情传到他耳朵里的!
可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又怎么容易?
正如高空行于铁索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可局势如此,她只能这么做。
……
夜色深重,吴王妃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四下无声,唯有山林之中不时有鸟鸣猿啼传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东方破晓,红日升出,吴王妃将玉泉祠团团围住的陪嫁扈从们前去回话:“王妃,山下有人来了,有人骑马护持车驾,远远瞧着,仿佛也是高门之人。”
有车驾,料想并不是吴王回来。
吴王妃应了一声,吩咐心腹去请玉泉祠的主事之人前来问话:“可有人约了今日前来?”
主事之人哪里见过昨夜那等阵仗,早就被吓破了胆。
此时吴王妃问话,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便倒豆子似的一气儿全秃噜了出来:“回禀王妃娘娘,是齐国公世子的夫人成宁县主,她是前几日就定了,今天要来此为故去的东宫做一场法事……”
齐国公府是吴王的母家,而齐国公世子的妻室却是东宫之女,吴王妃也知道日前乃是东宫的忌日,先前还曾经遣人往先太子妃处致意,不曾想却在这关头遇上了成宁县主。
说来也是巧了,从齐国公府处论,成宁县主该叫她一声表叔母,但从东宫一系来论,却又是至亲的叔母了。
这时候来了人,吴王妃并不是没有疑心,然而再听主事人说成宁县主是前几日便定好了要来这儿做道场,心下疑窦大消。
如果今日之事是纯粹赶得巧了,她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如果对方是有意为之,那成宁县主身在吴王府之外,却能先于她这个王妃侦得吴王动向,可见东宫一系并非表面上那么落魄,且成宁县主的选择必然与齐国公府不同——哪有做姐姐的不支持同胞弟弟,却反过来支持丈夫堂叔的?
而成宁县主的选择与齐国公府不同,就是与吴王是敌非友,既然如此,她便更不需要害怕了。
短短几瞬,吴王妃心思几转,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点一下头,吩咐扈从们:“来者是客,又是自家亲戚,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再则,此地也并非吴王府,我又哪里做得了主呢!”
扈从们明了吴王妃的心思,便让开了进玉泉祠的道路,将成宁县主的车驾放了进来。
成宁县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容颜鲜妍,气度清华,因着是来此地为早逝的父亲做道场,周身不佩金饰,衫裙素雅,闻得吴王妃在此,忙带人前去拜见。
“叔母安好?可是赶得巧了,竟在此地遇见……”
再见周遭吴王妃带来的仆从神色肃杀,成宁县主脸上笑意微敛,目露疑惑:“这是出什么事了?”
吴王妃起先要强,不肯做声,成宁县主见状,便打发周遭人退下,再问几次,她终于流了眼泪出来。
“早知如此,我何必来这一遭!”
吴王妃哭着将事情原委说与成宁县主听了,流泪道:“现下既害了王爷,又要惹得天子不快,只怕天子觉得我骄横不贤,不能辅弼王爷,要杀我泄恨……”
又委屈的道:“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谁能想得到,他竟然偷偷摸摸的出了京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完,失声痛哭。
成宁县主听得瞠目结舌:“吴王叔怎么敢?是不是误会了?!”
吴王妃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天塌一样的罪名,我除非是疯了,才会给自家王爷网罗啊!起先那福庆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下令行刑,最后他也招了,说就是出京去了,除他之外,玉泉祠还有几个仆从留守,见他死了,也都说了实话……我真的是……”
说着,又哭了起来。
成宁县主也被吓住,好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踌躇无言良久,终于安抚的握住了吴王妃的手:“天子圣德,此事叔母无错,他又怎么会迁怒于你?只是我自幼养于宫中,对于天子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此时有一言相告,却不知叔母肯不肯听。”
吴王妃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真情实意道:“还请县主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