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嘴唇动了动,正待说话,却被天子抬手止住:“勿要再劝了,朕意已决!”
东宫有些无奈,只是到底拗不过父亲,也只得作罢。
接下来的日子堪称顺风顺水,天子先是辣手料理掉了王贵妃的娘家,然后狞笑着用软刀子割肉,把王贵妃生的那个小崽种送上了西天。
过两年之后,等东宫期期艾艾的对父亲说自己心仪谢家的女儿之后,也很痛快的拍板,迎立谢氏为皇太子妃。
东宫跟妻子两情相许,感情甚笃,成婚之后头一胎诞下了一位县主,之后过了两年都没动静,天子便有些急了,有意指个侧妃过去,最后却还是被东宫劝住。
他知道父亲忌讳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什么,所以也不会用自己与妻子情深义重这样的理由来做辩解。
只说:“太子妃还年轻,儿子都不急,您急什么呢?真要是急匆匆纳了侧妃,诞下皇孙,此后太子妃再有嫡子,又该当如何?庶长嫡幼,岂不是取乱之道。”
天子也觉得有理,便就此作罢。
如是又翻过一年之后,太子妃有了身孕,太医诊脉,道是太子妃怀的是双生胎,彼时天子与东宫都颇欢喜,只是谁也没想到,头一个生下的小县主分外康健,后生的小皇孙却颇孱弱……
东宫在地府中回想起这段往事,便不由得开始揪心,老父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旧精神矍铄,而储君未定之下,帝都的氛围早就变得有些不对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东宫一系蛰伏多年,并不十分惹人注目,相较于汲汲营营于储君之位的诸王,反倒有些跳出了是非之中的意思。
他祖父被孙子抢白一通,还被戳到了痛处——因为王贵妃的死,他下来之后很是遭了先祖们一番讥诮,没过两年,心爱的小儿子就下来了,因为过大于功,跟他娘一起被发配到畜生道去了……
更伤心了好吗!
此时再见到东宫这个孙子,心里边格外的不痛快:“你生前不过是个太子,有什么资格在此久留?阎君法外开恩,只是你却也不要坏了规矩!”
东宫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所谓人死账消,您不会还在为王贵妃的事儿生气吧?我早就不记得了,您也忘了吧。”
他祖父:“……”
东宫又故作无奈的道:“虽然都说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可眼见着阿爹都是快要七十岁的人了,您生时寿数加上死后冥寿,也要近百,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他祖父闻言怒发冲冠:“你这竖子,怎么跟我说话?!那个孽障教出来的好儿子——”
东宫像是在喂鸡似的“啧啧啧”几声,表情略微带着点讶异,又仿佛是含了几分嘲弄:“哟,急了!”
他祖父:“我他妈——”
心态直接崩了啊!
东宫脸上带笑,云淡风轻的离开了。
……
但东宫心里边其实不是不担忧的。
为老父,为妻子和儿女,也为这万里江山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
倒不是他轻看于人,而是他的这些弟弟们,实在没人有人君之像啊!
也难怪老父举棋不定,观望了数年,也没有敲定最终人选了。
想到此处,东宫不禁有些惘然: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国朝吗?
他心里边隐约怀了几分不祥之感,只是公务缠身,却也不能如同先祖们一般整天泡在那里,好容易挤出空来过去,就见先祖们神色都极复杂,见了他之后,脸上也隐约透露出几分怜悯与宽慰来。
他祖父眉宇间倒是带着点得意,看起来是上前来冷嘲热讽几句的,只是中途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竟也生生忍住了。
再凑上前去一看,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楚王在持续了数年的高压之下崩溃了,毒杀燕王之后,悍然举兵造反!
只是就他那两下子,怎么可能跟天子掰腕子,没撑下来几个回合就扑了街,凉了。
楚王无了,燕王也无了,那再接下来的皇子们,可就更加年轻了啊。
东宫想到这里,心里边便隐隐有了预料,而先祖们就在这时候不无怜悯的告诉他,他唯一的儿子春郎,被老父册封为代王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东宫的心情非常复杂。
怨吗?
确实是有的。
恨吗?
却也不至于。
大概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才会连春郎也推到台上去。
台上的人只觉风刀霜剑,刺面难受,而台下的人,心里又何尝好过呢。
只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或许注定要走向悲剧了。
他祖父原本是乐见于看儿孙吃瘪的,但儿孙归儿孙,天下归天下,跟后继无人、天下倾覆比起来,他当然还是更情愿社稷稳定,山河无恙了。
东宫静静在那面镜子前看了许久,看着年轻的弟弟们为了大位露出獠牙彼此攻讦,看着他们将凶狠的目光转向妻子和儿女们,也看着春郎和颖娘在出宫祭拜自己的时候遇见了刺客……
事态到了这等境地,东宫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在地府见到儿女的准备,不曾想却听身边先祖们发出一声惊呼:“这小子有点东西啊,他怎么知道往那儿跑?”
又说:“你这个女儿,无愧于‘定安’的封号啊,果然是有勇有谋!”
东宫心下微动,睁眼去看,便见一双儿女已经改换了装扮,颖娘趁着夜色潜行回京,然后一脚踢爆了吴王这个大雷……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看爽文一样了。
用吴王引信王入彀,信王设计埋伏了吴王一手,吴王妃巧妙的跳出了陷阱,东宫隔岸观火,最后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吴王跟信王一起凉了。
先祖们看得啧啧称奇:“这不比东瀛那边在传看的什么《博人传》燃?!”
又说春郎:“这小子手段够狠的啊,胆子大,也够聪明!”
东宫心里边隐隐的生出来几分希望,又怕这希望来的太快,走的也急。
没曾想春郎这孩子倒真真是灵慧,从前不得天子看重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被逼到局中,却如庖丁解牛,处处游刃有余。
他居然敢决定借机假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
连东宫也暗地里为他捏一把汗——此事一旦坐实,以后再想死而复生,可就难了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宴之上,天子又意图点人和亲,选的还是东宫之女定安县主。
东宫闻言不急反叹:“阿爹同戎狄作战了一生,怎么可能行公主和亲之事?当年他那么厌恶梁怀王,有人揣度着阿爹的心思,提议以梁怀王之女和亲,都被天子厉声申斥了,梁怀王的女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嫡亲的孙女?”
再看大殿之上的兄弟们,又说和亲好的,也有说和亲不好的,还有人说愿意以自己的女儿来代替颖娘,却唯独没有一个人敢铿锵有力的说本朝不可复有和亲之事。
一声长叹。
东宫知道父亲是不会真的让女儿去和亲的,因为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足够的了解。
可是他如何也猜想不到,春郎竟然也猜到了这一点!
“真是天生的皇者啊,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无师自通的聪慧,太傅只能教导皇子皇孙们圣贤之说,又哪里能教导他们帝王之道?”
“天子,哪里是能被教出来的呢!”
先前因为觉得天子在人间间歇性发疯噶人太无聊的先祖们都回来了,齐齐抢占第一排,围观东宫皇孙夺嫡。
兄弟们,燃起来了啊!
咱们的国家,又有希望了!
让我康康希望在哪儿……
嗯……在女装。
【战术后仰】
打扰了。
告辞!
……
东宫板着面孔,看着春郎又一次与颖娘交换了身份,前者成了和亲公主,后者成了一员小将……
行叭。
你们高兴就好。
如是一路到了北关,姐弟二人见过舅父谢殊之后,春郎便乘坐公主车驾,在谢殊与唐佐的护送之下驶向更北方。
一路无事,直到即将出关。
东宫虽说知道老父必然不会叫孙女远嫁塞外,但是真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也难免提心吊胆,先祖们坐在一边,也不由得跟着屏住了呼吸,再去看春郎……
稳如老狗啊我的妈!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选帝王吗?!
服气服气。
再之后,东宫与先祖们通过镜子看到了一整套的事情发展,激励送嫁将士、手握法理在前,巧夺北关军政大权、将其打造成自己的势力根据地在后,这他妈一套流程走下来,说出去谁敢相信?
更离谱的还在后边——颖娘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甚至于俘虏了卢侯王回来!
搞得先祖们甚至于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怎么,现在戎狄这么好打了?
东宫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矜持道:“那当然不是啦,纯粹就是我的女儿格外厉害一点罢了。”
先祖们:“……”
啊这。
之后春郎的操作一个比一个六,先去敲了诸王一笔,然后又用手头的战争红利打开了北州市场,而天子的反应也颇令地府的先祖们震惊——他居然真的在考虑让定安公主继位!
先祖们知道此定安公主非彼定安公主,但是他可不知道啊,他怎么敢把皇位交给一个才十几岁的孙女?
别说他目前还在试探阶段——要是他自己没这个心思,他怎么会做试探的行径?!
先祖们为之默然,东宫他祖父已经忍不住开炮了:“他是不是失心疯了啊?让女人当皇帝,真亏他想得出来!”
东宫勃然大怒,为他轻看自己老爹,也为他轻看自己的女儿:“女人怎么了?这个女人做的事,难道不比世间诸多庸庸碌碌的男人更强?!”
他祖父也是大怒:“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那明明是个男人,他是男扮女装的!”
东宫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说颖娘男扮女装,建功立业的事情?!”
他祖父嗤笑一声:“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东宫冷笑道:“瞎猫都能碰上死耗子,不瞎的猫却没能碰上,反而要给老鼠送粮食,怎么想都是不瞎的猫比较丢脸吧?”
他祖父为之气急:“你这个小王八蛋——”
话都没说完,脑袋上挨了不知道来自哪位先祖的一靴子:“妈的,你劈竹子别带到笋啊!”
天子试探了一次,又试探了一次,春郎回应了一次,又回应了一次。
东宫……
嗯,东宫发现自己升职成皇帝了。
感谢儿子在人间送上的皇帝升职大礼包一份!
他祖父:“……”
其余先祖们:“……”
卧槽,这也行?!
事实证明,真的行!
东宫,不,现在该叫庄敬皇帝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庄敬皇帝每天都跟踩在云上边似的,脚下飘飘忽忽的,而人间的日子却还在继续。
定安公主成了镇国公主,颖娘的官位也一日日的升了上去,天子送去的几个郎官……
雾草,儿子你怎么玩的这么花!
咱们家祖上也没有分桃断袖的风气啊,个个儿都是直男,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庄敬皇帝震惊的去看他祖父——诸多先祖当中,也就是这个风流韵事多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