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之后……
且走且看吧。
……
别的人家能这么想,是因为他们距离新帝很远,只要不主动去做些作死的事情,便不会惹火上身,这么个微妙的时候,宜静不宜动。
可是定国公府不行。
大行皇帝临终前的留下的那道遗诏,保全了定国公府后三十年的富贵与安泰,也将宁氏一族推上了风口浪尖。
流言蜚语,定国公府其实都不太在乎,谁敢拿宁氏先前做过吴王妃的事情说嘴,他们马上就能把大行皇帝亲口认定的评价怼过去——
大行皇帝既是天子,又是皇室的族长,人家这个既尊且长的人都不在乎,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着大行皇帝的决议说三道四?
可是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新帝,让他们很是为难。
如此迟疑踌躇,倒不是因为他们有意拿乔,心怀叵测。
定国公曾经眼看着被封为异姓王的父亲功成身退,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不乏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在这等时候,他只会顺从和襄助新帝,却绝对不会对其执政加以阻碍。
再则,老定北王留下遗令,宁氏一族男子三代不得出仕,定国公之所以得以戍守宫禁,却是因为得了天子特旨,新帝登基之后,他第一时间便交出了手中的兵权,既如此,定国公府上至定国公,下至宁氏成年的侄子们,实际上都是没有官职在身的。
而这对于定国公府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鲜花锦簇了那么多年,定国公府富贵已极,也是时候该冷却几分了,如今新帝登基,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定国公不敢奢想别的,能平安无事的完成过渡,便是阿弥陀佛了。
如今自己的女儿成了大行皇帝册立的皇后,宁氏一跃成为后族,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宁皇后还能给宁家带来至少三十年的荣光,而这三十年,足够定国公府第四代的子孙成长起来了。
定国公唯一忐忑不安的就是,那位年轻的新帝,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呢?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跟随老定北王修习兵法,尤且记得父亲非常清楚的教诲他。
伯成,你并不是能够出奇兵的人,也并不善于冒险。
而实际上,作为宁家的少主,也不需要你去犯险。
你要做的就是一个“稳”字,在看不清来敌究竟如何的时候,就以最谨慎的态度来揣度它……
定国公以多年来揣测大行皇帝的心思来揣度这位天子,实在心下难安,毕竟大行皇帝的这道遗旨来得突然,不像是同新帝透过口风的样子。
定国公夫人也是惴惴不安,不敢在女儿面前显露,唯有室内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才无声饮泣:“差了整整六岁啊,又曾经是……”
她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时下倒是没有男子娶妻一定要小几岁的说法,但是官宦人家,尤其是皇族,妻子比丈夫大了整整六岁,实在是闻所未闻。
至于二嫁,也并不是稀罕事,但是先嫁给叔父,再嫁给侄子,却决计是件稀罕事了。
两件事都颇稀奇,却都集中在同一对夫妻身上,尤其自己女儿要嫁得可不是寻常人,那是天子啊!
定国公夫人怎么能不忧心忡忡!
对此,宁氏反倒十分坦然:“事已至此,忧愁又有什么意义呢?此事成与不成,都不是府上能够做主的,以当今天子的志向,怎么会容不下我这样一个女子?”
定国公夫人强撑着精神笑了笑,又要找名医跟方士替女儿调理身体,本朝还没有被废掉的皇后,立储又从来都是嫡子为先,只要女儿能够诞下一个皇子,后半生也就有了指望。
宁氏见状,却正色将母亲拦住了:“上天注定我命中有子,想必早晚都会有,若是没有,强求反倒容易生出祸事来。皇室向来忌讳巫蛊之事,更不可自宫外夹带东西进入大内,母亲此时去找名医跟方士来,若是被人拿住把柄,趁机去做文章,又该如何是好?”
又笑着宽慰母亲:“我向来体健,身体无病,难道还怕不得生育吗?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年近五旬呢。”
宁氏是定国公夫妇的老来女,跟最上边的大哥在年纪上几乎差了一辈儿,府上的世孙都要比她大上两岁。
定国公夫人听她说的这般条理,心下且是欣慰,且是难过。
她有好几个儿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先前陷到吴王之乱里,已经痛心断肠,此时又要嫁入深宫,实在是……
宁氏猜到母亲的想法,便着意开解她:“您若是实在担忧,不妨往成宁长公主府上去走动一二,太后娘娘在深宫之中,咱们等闲见不到,但同长公主殿下却有些旧交,陛下还是很敬重这位长姐的。”
定国公夫人顿觉豁然开朗。
……
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谢太后,对于宁氏这个皇后的人选,其实是存在一些不满的。
她虽然具备有寻常人所没有的智慧与沉着,但她显然也不是完美的,在谢太后眼里,自己的儿子要配一个各方面都顶顶好的女子才行。
出身要好,要有才情跟智慧,容貌端正,因为儿子从前身体不是太好,为子嗣起见,最好找个比他大两岁的,一来有利于生育,二来也会照顾人。
但是宁氏……
谢太后不否认她曾经是一个合格的王妃,也由衷觉得她是一个相当出众的女子,甚至于不介意大行皇帝补偿她一份比肩皇室公主的殊荣。
但是谢太后也的确并不想要一个比自己儿子大六岁,且从前还跟自己当过妯娌的女子做她的儿媳妇。
她为此有些郁卒,只是碍于那是大行皇帝的遗诏,到底也不能加以否定,只能默认。
成宁长公主为此特意入宫去劝母亲:“美玉微瑕,也仍旧不能妨碍到那是一块美玉啊。宁氏的德行与操守,您能挑出什么毛病来?满京城找找,再寻不到这样心气和品格的女子了。”
谢太后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成宁长公主就知道母亲其实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到底意难平,遂笑道:“娘啊,您姓谢,又不姓宁,也不从国姓,天子娶从前的叔母为皇后,也碍不着您谢家的事儿啊。”
谢太后哼了一声:“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做了皇家的媳妇,难道还管不了皇家的事?他是天子,可也是我儿子!”
成宁长公主便道:“既然您是皇家的媳妇,那皇家的前任族长跟现任族长都不觉得丢脸,主动促成此事,您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谢太后神色微松,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这张嘴,可真是……”
成宁长公主亲亲热热的坐到母亲旁边,说:“大一点也有大一点的好处啊,春郎早成,真找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只怕还说不到一处去呢,没人明白他,懂得他,也怪孤单的。至于子嗣,宁氏自己也是定国公夫妇的老来女呢。”
谢太后侧目看她:“我是如何想的不重要,春郎怎么想,才重要!”
……
刘彻……
刘彻其实没什么想法。
他事先并不知道天子临死之前给他选了个皇后,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
二嫁过的,没关系啊,我妈也是二嫁进宫的。
我妈前边还给我生了个姐姐呢,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之后马上就把姐姐接进宫,跟亲妈团聚了。
他是真不在乎这个。
且再三盘算之后,他觉得宁氏这个皇后的人选,其实不错。
智慧,豁达,母家没有后顾之忧,品格在及格线以上,一个皇后能做到以上四点,还要什么自行车!
他纠结的挠了挠头:“就是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
居岩关。
从前的定安公主、如今的英亲王颖娘,正跟唐佐和弟弟的老婆们面面相觑。
啊这……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106章
东宫薨逝那年, 还不到三十岁。
他是死于急病,虽然临终前多多少少承受了些折磨,但是到底持续的时间不长, 因而人虽死去,形容倒不十分难堪。
东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病痛仿佛也从自己身上彻底抽离, 他起初还想着吩咐看赏,厚赐治病的太医,却在发觉自己的身体从塌上飘了起来, 再看见双目闭合躺在塌上的、自己的尸体之后,随之缄默起来。
向来端方有礼的妻子第一次露出如此失态的形容,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长女低着头, 牵着母亲的衣袖无声的流泪。
颖娘跟春郎还小,大抵还不明白父亲的离去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懵懵懂懂的站在一边,不知道周围人为什么哭得如丧考妣。
而他的父亲,年过五旬的天子则宛如一座沉默的大山一般, 静静的矗立在殿中,神色悲哀,甚至于隐约透露出几分绝望。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儿子, 还是这偌大江山的继承人啊!
太子本系嫡长, 又天资出众,自然可以服众, 如今陡然病逝,不只是天子的前路, 连带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也随之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后继之君从何而出?
立嫡出的皇孙还是壮年的皇子?
皇孙年幼,且又病弱,可以立他为皇太孙吗?
若立皇子,是该立诸子之中的最长者,还是该立最贤者?
怎么能叫天子不为之绝望呢!
而在此之外,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的父亲啊!
天子在东宫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甚至于可以说,东宫之于他,不仅仅是儿子,也是他理想中自己的另一个化身。
天子把自己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全都倾注在了东宫身上。
父亲的宠爱,诸皇子之中一骑绝尘的地位,生母元后的追尊,甚至于他没有再立继后,待到东宫年纪稍长,便拣选天下名儒为太子的老师,之后又精心为他挑选了东宫属官……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子对儿子掏心掏肺的好,东宫又岂会一无所知?
他是在天子的臂弯里长大的,也是在天子的庇护下摇摇晃晃的走进朝堂,继而站稳脚跟,可是他的父亲,甚至于还没有等到儿子的孝顺和敬奉,自己便先一步撒手而去了。
东宫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眷恋又不舍的看着留在人家的至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立在他的病榻前,无声的流着眼泪……
阿爹,孩儿以后不能再向您尽孝了啊!
身后的鬼差已经开始催促,东宫既然已经身死,自然不得在人间继续停留,他忧心忡忡的看了父亲和妻小最后一眼,恋恋不舍的跟随鬼差离开。
到了地府之后,阎君翻阅了他的生平记述,神色和缓:“太子在世时屡有功绩,主持了黄河治水的大事,可保沿岸百姓两百年无灾,这是大功德啊,又主修了上古至于南朝的诗赋名篇,也可流芳于后世……”
再三斟酌过之后,又询问他的意见:“功大于过,如若就此投胎的话,来世仍旧可入富贵人家,安泰终生,若是不想投胎的话——有没有考虑过在地府当个鬼差啊?”
东宫尚且没有饮用过孟婆汤,心里既记挂老父,也难舍妻小,如何能够放心投胎,立时便道:“既如此,我愿在地府为一鬼差。”
阎君欣然颔首,又大手一挥,给了他一个福利:“你的祖先们都在东边的那片府邸中居住,你虽未曾做过皇帝,却也是地府中人,若得了空,也可前去探望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