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得眉头紧锁,面带不悦:“英哥儿,怎么是你?”
朱棣赶忙指着不远处的雪人辩解:“我放心不下皇爷爷,想来看他,只是却进不去,便想着堆个与我一般大小的雪人在此陪伴皇爷爷……”
太子闻言微微颔首,倒是没有迁怒于他:“你有心了。”
皇帝此时人在殿内,却一直都全神贯注的观察着这边的发展。
眼见着太子大发雷霆、极为震怒,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哪里是要发作别人?不过是要借机倾吐对他老子我的怨气罢了!”
又作色道:“如此胆大包天,真是反了他了!且看朕怎么收拾他!”
内侍总管神情复杂的侍立在一侧,看向来威严冷厉的皇爷弯下腰,撅着屁股,猫在窗户里边将糊窗户的轻纱撕开一个小洞向外偷窥,不由得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刚涌出来的汗珠。
嘴上还要附和:“啊对对对!”
外边太子说话的功夫,先前匆忙离开的几个内侍已经带了两名御医过去。
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太子挥袖制止:“且先来看看燕王!”
二人匆忙应了声,半蹲下身去静心诊脉,又掀开燕王的眼皮看了看,终于道:“燕王殿下年轻体健,并无大碍,开几服药吃一吃便好了。”
“是吗?”
太子半信半疑,转头看着弟弟:“现下感觉如何?”
燕王闷声闷气道:“只是有些晕,倒是不怎么疼。”
太子当即便道:“那便不要轻易挪动了,且随我到殿内去歇息些时候,待情状稍好一些,再去东宫。”
又吩咐左右:“去给燕王准备软轿,再使人往燕王府去送信,免得燕王妃忧心。”
燕王听罢,原本不疼的头也疼起来了。
他犹豫着拉着太子的衣袖:“大哥,爹都没发话呢……”
太子勃然大怒:“他不是病了,让我全权处置国事家事吗?我说了就算,你怕什么?!”
燕王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噢。”
太子亲自搀扶着他站起身,又吩咐侍从去开门。
皇帝阴着脸又骂了一句“逆子!”,然后一溜烟跑到寝室里边去,把门关的死死的。
燕王被安置在了南面窗前的软塌上,面前还新挪过来两个暖炉,睡着爹的床,住着爹的殿,饶是燕王向来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此时也不禁有些胆怯。
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发起脾气来真的好可怕啊!
他下意识的往墙角位置里缩了缩。
然后就撞到了一个稚嫩的肩膀。
燕王低头看了眼,很不爽利:“你怎么在这儿?去去去!”
朱棣蜷缩在墙角里,小声跟他嘀咕:“我爹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发起脾气来真的好可怕啊!”
燕王:“……”
燕王顿觉知己难求,让了半个位置给他,一大一小俩人一起蜷缩在角落里,心有戚戚的道:“是吧是吧?!”
第163章
朱棣跟燕王一处蜷缩起来, 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边厢真正的勇士——太子在安置好受伤的弟弟之后,转头就往皇帝所居住的寝室去了。
严钊见太子满面怒色,再想到他先前所言, 无论是出于昔日旧交还是于他有恩的帝后,都毫不犹豫的近前劝阻,温声道:“太子殿下, 您且先息怒,皇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太子唇角微弯, 然而笑意却像是笼罩了一层霜,冷冷的不达眼底。
他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流转:“你们都知道皇爷的脾气,却没人知道我的脾气吗?!”
说完也不等严钊言语,便大步向前去了。
严钊神色踌躇, 进退两难。
苦恼许久之后, 终于注意到了抄着手猫在软榻上,又一处蜷缩在角落里的燕王和皇长孙。
他不由得叹一口气, 口中略带了几分柔和的埋怨:“我也就罢了,您二位一个是太子殿下的胞弟,一个是太子殿下的长子, 怎么也不劝他?皇爷的脾气……”
燕王不无酸涩的道:“父皇才不会对大哥怎么样呢!”
谁不知道我爹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好大儿!
朱棣不无酸涩的道:“皇爷爷才不会对我爹怎么样呢!”
谁不知道我爹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好大儿!
严钊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神色微妙。
燕王却是情不自禁的“哎呀”一声。
从前怎么没觉出来, 我这大侄子还是个妙人呢!
英雄所见略同啊!
……
皇帝趴在门上听着外边的动静, 却没敢再在窗纱上扣个洞。
没法子,寝室外边的这扇门小, 要是平白扣个洞出来,委实太过显眼, 倒好像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怕了儿子一样。
耳听着太子的脚步声近了——这时候也就只有太子敢丝毫不放轻动静的往这边来了。
皇帝二话不说,快步到塌上去,一掀被子躺了回去。
如此过了几瞬,又有些狼狈的掀开被子,将脚上的靴子脱掉,丢了下来。
又重新躺下去。
等这一整套动作完成,太子也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抬手叩门之后,他的声音随之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爹,我有些话想跟您说。”
皇帝默不作声。
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太子又敲了敲门:“爹?”
然后不等皇帝回应,便伸手推门:“您不说话,我就当是答应了。”
皇帝:???
暗生恼火之余,他又开始庆幸自己早早就把门给插上了。
然后就听见窗户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帝:???
伴随着一声轻响,木质的窗户从外边被打开,太子动作敏捷的翻身过去,稳稳的落到了地上。
皇帝:今天过来的两个崽,都他妈不按常理出牌!
心里边如此愤愤作想,继而就觉面前落下了一片阴翳。
太子来到了床边,抑制住怒气,叫了声:“爹!”
他说:“已经到这时候了,您还要跟我装吗?!”
皇帝默不作声的躺在塌上。
太子见状冷笑,上前一步,伸手去扯他身上被褥。
皇帝反手夺过,同时睁开一双虎目,骤然发出一声断喝:“放肆!”
他挥开太子的手臂,先发制人,猛地坐起身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拉扯到我身上来!”
太子松开手,很冷静的看着他:“您不是生病了吗?现在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啊!”
皇帝见状大怒道:“生病了又如何?我就不能好了吗?非得一病不起,然后一命呜呼才行?!”
“我没那么说。”
太子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您前脚还病得不能起身理政,后脚就生龙活虎的跳起来打人,这前前后后的落差,未免有些大了。”
皇帝恼羞成怒,继而使出了不同时空里父辈们共有的杀手锏:“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记得自己在跟谁说话了是不是?!”
他高声喝道:“我是你爹!”
太子脸上终于也显露出怒色来:“您把自己的至亲当成猴子耍,全然不顾及我们的想法和心绪,现在倒是开始指责我这个儿子的态度了?!”
皇帝为之语滞。
太子冷眼旁观,又继续道:“您怎么不说话了?原来您也知道心虚?娘也好,我也好,还有几个弟弟,几乎都是一夜没有合眼,俱是忧心忡忡,我们是为了哪个,又是为了什么?!”
“您倒是好啊,”他神色中有种寒凉的讥诮:“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大门一关,自己躲在寝殿里逍遥自在!”
皇帝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早就习惯了唯我独尊,又几时有人敢如此忤逆冒犯,语出不逊?
他眉毛竖起,目露凶光,几乎立时便要发作,只是目光落在面前横眉冷对的长子身上,再想到自己消极避事的原因,便先自软了三分。
都走了。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继续在这世上……
皇帝心底有些不为人知的黯然,更多的是化不开的伤怀,可这些话,又怎么能宣之于口?
最后,他也只是梗着脖子,恶狠狠的吐出来一句:“你懂个屁,滚!别在这儿惹老子心烦!”
“是啊,我不懂,我是天下第一号蠢人,只有您才懂,您是举世无双的聪明人。”
太子神情嘲弄的看着他,徐徐道:“我不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您如此作为,将至亲可信之人尽数拒之门外,独宿寝殿,一边伤着所有在意您的人的心,一边自我安慰说不知道实情是为他们好!”
“可是爹,”他道:“你知不知道,在所有关心你的人被你隐瞒的真相伤害之前,你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在伤害我们了?”
皇帝自朱允炆处窥知了前世真相,知道江山既乱,至亲俱亡之后,本就伤心黯然,他原本是不想将此事告知他人的——谁会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呢?
尤其是这里边的许多人,都并非是如他一般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如此为之,自然是拳拳好意,可是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却毫无恭敬之心的跑到自己面前来,冷嘲热讽,如此尖酸无礼!
“放肆!”
皇帝怒得浑身都在发抖:“你这逆子,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找打!”
太子神色冷锐,却不言语。
这显然是无声的反抗,而非胆怯的噤声。
皇帝因此怒气更胜,手臂哆嗦着,目光环视一周,没发现目标之后,又大步到寝殿相连的厅堂中去取了一根拂尘握在手里,折返回去第一件事,便是抬手就打。
太子不走不跪,面冷如霜,立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如此发泄般的打了几下,太子还没做声,皇帝反倒犹豫了。
他迟疑的停了手,喘着气道:“你这逆子,今日怎么不跑?!”
要换成从前,都不用挨这么几下,早在他找家伙的时候,这小子就跑的没影了!
“我今天不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儿。”
太子道:“我想看看,您为了维护那个所谓的为了我们好的秘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眼眸一抬,毫无怯惧的对上了父亲的视线,一字字道:“能为此打死我吗?!”
“你——”
皇帝避了又避的那个字眼,最终却从长子口中冒了出来。
他一时惊痛,满腹愕然,嘴唇颤抖几下,继而手中拂尘狠狠抽了过去:“你这逆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太子身形略微踉跄一下,继而便自行站定,神色仍旧平和的看着父亲。
皇帝手中的拂尘终于落到了地上。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是倾注了最多心血和感情的长子。
是想要委托重任的继承人。
是他意志的传续。